韩庄闸的烽火并未燃起。
周廷玉的快船抵近时,闸口处虽人声鼎沸,漕丁群情激愤,却并未如汉王党羽所愿演变成血腥暴乱。关键节点上,云鹤道长率领的五十名青阳宗弟子,身着普通民夫服饰,如楔子般嵌入躁动的人群,精准地“劝”走了几个领头煽动的混混,隔开了试图弹压激化矛盾的闸兵。几乎同时,王虎在两名弟子的接应下,浑身湿透地从一条隐秘水道中钻出,将一份染着血渍的名单与几封密信塞到周廷玉手中——那上面清晰记录着汉王长史周昂如何指使漕运官员克扣工钱、煽动闹事,甚至计划在混乱中“误杀”钦差的铁证。
雷霆之势,人赃并获。
周廷玉当即亮明身份,登上闸台,并未立即宣读罪证,而是当众宣布三事:一、即刻开闸,所有滞留船只优先放行;二、拖欠漕丁工钱,由安平商社先行垫付,即刻发放;三、严惩贪墨蠹虫,无论涉及何人,一查到底!
“周青天”的呼声瞬间压过了所有的怨愤与骚动。运河,这条几乎被阴谋与贪欲窒息的帝国血脉,在经历一场惊心动魄的栓塞后,终于又开始艰难地恢复流淌。
消息以六百里加急的速度飞递南北两京。
北平皇宫,朱棣览罢周廷玉的奏报及附上的铁证,面色阴沉如水。他深知漕运之于迁都、之于北疆防务的重要性,更恼怒汉王竟为私利至此。然而,此刻彻底清算汉王,势必引发朝局动荡,非其时也。他压下怒火,朱笔批红:涉案漕运官员一律严惩,首恶者就地正法,以儆效尤;擢周廷玉为詹事府左春坊大学士(正五品),仍兼漕运监察事,总理运河疏浚及漕规章程修订;另赏银百两,纻丝二表里。对汉王,只字未提,却将其乳母之子、现任徐州卫指挥使调任闲职,其中敲打之意,明眼人自知。
南京东宫,太子朱高炽长舒一口气,胖脸上重现笑意,对杨士奇感叹:“韫之真乃吾之萧何也!”立刻吩咐厚赏周家,并亲自写信勉励周廷玉。
汉王府内,朱高煦砸碎了心爱的玉壶春瓶,怒吼声震彻屋瓦:“周廷玉!坏我大事!我必杀汝!”然圣旨已下,父皇态度明确,他只得暂敛锋芒,暗中咬牙,将更深的恨意埋藏。
……
永乐十七年的初雪,悄然飘落北平。紫禁城的琉璃瓦覆上一层薄白,凛冽的空气中混杂着炭火气和新宫室的桐油味。周廷玉奉召入京觐见。
文华殿偏殿内,地龙烧得正暖,驱散了外面的严寒。朱棣并未穿龙袍,只着一身玄色常服,坐在铺着虎皮的紫檀木榻上,仿佛一位寻常的威严家主,审视着眼前年轻得过分的新晋五品官。
“周廷玉,”皇帝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无形的压力,“你在山东,动静不小。差点把朕的运河掀了个底朝天。”
周廷玉躬身行礼,声音平稳:“臣惶恐。漕运乃国之大脉,蠹虫不除,血脉不通。臣只是恪尽职守,为陛下、为太子殿下清淤除障。”
“好一个清淤除障。”朱棣哼了一声,目光锐利如鹰,“连汉王的人都让你揪出来砍了。就不怕惹火烧身?”
“臣心中唯有王法与社稷。”周廷玉不卑不亢,“况陛下圣烛万里,洞悉幽微,自有圣裁。臣不过依律行事。”
朱棣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哈哈一笑,气氛稍缓:“倒是会说话。起来吧。说说看,运河之弊,根子何在?今后该如何长治?”
周廷玉谢恩起身,从容应答:“根子在权责不清、监管不力、贪渎无忌。臣以为,当立定漕规,明确各闸、各卫、各仓职责权限,费用定额公示;设巡漕御史,独立于地方,直接对陛下负责,岁一考核;再者,可仿盐引制,试行‘漕引’,允许合规商号凭引承运部分非军国急务,以商效补官漕之冗,亦可使漕丁多一谋生之路…”
他侃侃而谈,思路清晰,既指弊端,亦提切实可行之策,许多想法竟与朱棣心中模糊的构想不谋而合。
朱棣听得入神,不时微微颔首。末了,他道:“你的条陈,朕看了。有些意思。修订漕规章程之事,便由你主理,会同户部、工部议定。朕要的是一条畅通、高效、贪渎甚少的运河,你可能办到?”
“臣必竭尽全力,以报陛下信重!”周廷玉再次躬身。
“嗯。”朱棣满意地点点头,话锋忽然一转,“你祖父周起杰,当年便是以实干着称。你很好,未有堕了家风。太子对你亦是赞誉有加。好好做,朕不会亏待实干之臣。”
这番话,既是勉励,亦是提醒。周廷玉心领神会:“臣谨记陛下教诲。”
离开文华殿,冷风一吹,周廷玉才发觉后背已渗出细微的汗珠。面对这位杀伐决断的帝王,即便他推衍之力有所精进,亦感压力如山。皇帝虽未明言,但擢升、委以重任,乃至最后的提点,无一不是在将他更紧地绑上太子的战车,同时也将他置于更汹涌的漩涡中心。
他被引至吏部办理升迁文书,又去户部、工部拜会堂官,初步商议漕规修订之事。等一切忙完,回到下榻的驿馆时,已是华灯初上。
北平的冬夜,寒冷彻骨。驿馆的房间里,炭盆烧得噼啪作响。周廷玉摒退左右,独坐灯下,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陛下的信任、太子的期许、汉王的嫉恨、修订漕规的千头万绪…诸多事务在脑中盘旋。
忽然,窗外传来极轻微的“嗒”的一声,似雪块坠落。
周廷玉眸光一闪,吹熄了灯烛。
片刻,一条纤细的身影如猫般灵巧地翻窗而入,带着一身寒气。
“是我。”唐赛儿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压低却带着一丝松快,“你这里守卫可比山东疏漏多了。”
周廷玉重新点亮灯烛,昏黄的光晕照亮了她冻得微红的脸颊和发梢未化的雪花。“你怎么来了北平?太冒险了。”他语气带着责备,更多的却是关切。
“你高升了,我来道喜不成么?”唐赛儿解下带着寒气的斗篷,露出里面利落的劲装,自顾自走到炭盆边烤火,“顺便告诉你,韩庄闸后续清理得很干净,王虎伤好了大半,云鹤师兄已带人撤回济南。山东那边,暂时风平浪静。”
周廷玉给她倒了杯热茶:“辛苦你们了。此次若非你们在暗处助力,我绝难如此顺利。”
“知道就好。”唐赛儿接过茶杯,暖着手,抬眼看他,眼神亮晶晶的,“正五品的大学士了,感觉如何?”
“如履薄冰。”周廷玉实话实说,“陛下将修订漕规的重任交给我,此事牵涉无数利益,比在山东查案更难。”
“能者多劳嘛。”唐赛儿语气轻松,却忽然微微蹙眉,下意识用手按了按胸口。
周廷玉立刻察觉:“怎么?旧伤未愈?”他知她虽玄阴之体已愈,但韩庄闸行动中亦受了些暗伤。
“不妨事。”唐赛儿摆摆手,却感觉一股温和的暖流已透过他悄然按在她后心的手掌渡入,迅速抚平了那一点不适。她脸微微一热,却没有避开。
两人一时无话,只有炭火噼啪和彼此细微的呼吸声。历经山东生死与共,又有《璇玑谱》的深刻羁绊,许多话已无需多言。
“你接下来有何打算?”周廷玉收回手掌,问道。
“等你这边漕规大事定了,我便回山东。”唐赛儿道,“‘青阳济世堂’根基尚浅,李彪和赵王府那条线,也不能放松。对了,北平行在虽不比京师,但达官显贵也不少,你这新贵门前,怕是很快就要车马盈门了。其中利害,你自己把握。”
“我明白。”周廷玉点头,“北平情势复杂,你也要万事小心。若有急事,老方法联络。”
“知道。”唐赛儿站起身,重新裹上斗篷,“我走了。你自己…保重。”她深深看他一眼,身影一晃,便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融入窗外寒冷的雪夜之中。
周廷玉独立窗前,望着她消失的方向,久久无言。唐赛儿的存在,如同他在暗夜中的另一双眼睛,另一副手脚,至关重要,却也让他时时牵挂。
接下来的日子,周廷玉便投入到繁重的漕规章程修订之中。他暂借了工部的一间值房,每日里与户部、工部的官员、还有从南方召来的几位老漕工、甚至安平商社有经验的管事一同商议,条分缕析,争论不休。他既要遵循陛下的意图,平衡各部利益,又要将自己在运河上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的弊病革除,更要防着有人暗中使绊子。
这日午后,正与几位郎中主事争论“漕引”发放细则,忽闻门外一阵喧哗。一个小太监快步进来,尖着嗓子道:“周大人,汉王殿下驾到!”
值房内顿时一静。众人面面相觑,神色各异。
周廷玉心中一凛,整理衣冠,迎出门外。只见汉王朱高煦一身簇新的亲王常服,披着玄狐大氅,在一众侍卫的簇拥下,正负手站在院中,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微臣周廷玉,参见汉王殿下。”周廷玉依礼参拜。
“呦,周大学士,快请起。”朱高煦虚扶一下,语气夸张,“本王听说周大学士在此为父皇分忧,修订漕规,真是辛苦。特意过来瞧瞧,有什么需要本王帮忙的?”
他话语看似热情,眼神却冰冷锐利,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压迫。
周廷玉起身,垂眸道:“有劳殿下挂心。修订漕规乃陛下钦命,臣等只是依例办事,不敢劳烦殿下。”
“欸,这话就见外了。”朱高煦踱步走进值房,目光扫过桌上堆积如山的文书稿卷,随手拿起一份翻了翻,“运河畅通,关乎北疆军务,本王也是关心则乱嘛。听说周大学士新规,要让那些商贾也来分一杯羹?这…与民争利,怕是有些不妥吧?”
周廷玉心知他来者不善,沉声道:“殿下明鉴。以商辅漕,并非与民争利,而是借助商贾之高效,补官漕之不足, ultimately 利于国计民生。且承运范围、运价皆有严格限定,绝不会冲击官漕根本。”
“哦?是么?”朱高煦放下文书,逼近一步,声音压低,却带着威胁,“周廷玉,你是个聪明人。该知道在这北平城里,什么事该做,什么人不该得罪。漕运这潭水,深得很,不是你一个五品官能搅得动的。别仗着有太子撑腰,就忘了自己几斤几两。”
值房内气氛顿时紧张得如同绷紧的弓弦。其他官员大气都不敢出。
周廷玉面色不变,迎上汉王的目光,声音清晰而坚定:“臣只知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陛下命臣修订漕规,臣便尽心竭力,为陛下、为朝廷办差。至于其他,非臣所敢虑。”
朱高煦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冷笑一声:“好,好一个忠君之事!周大学士,但愿你这股忠心,能一直保持下去。我们…来日方长。”说罢,猛地一甩袖,带着侍卫扬长而去。
值房内一片死寂。良久,一位工部老郎中方抹着汗低声道:“周大人,这…这可如何是好?”
周廷玉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波澜,淡淡道:“无妨。我等继续议事。”
经此一闹,他更清晰地认识到,修订漕规绝非单纯的政务,而是更深层次政治博弈的延伸。他必须更加谨慎,也要更快地推进。
他加快了进度,白日与各部商议,晚间则独自挑灯夜战,梳理条款,推敲细则。有时遇到难解之处,便会下意识地摩挲颈间的螭吻玉佩,凝神推衍。自与唐赛儿双修之后,他的推衍之力愈发精进,虽不能洞悉万事,却常能在纷繁头绪中捕捉到最关键的那根线头,或是预感到某些条款可能引发的潜在阻力,从而提前规避或做好准备。
数日后,漕规章程草案初成。周廷玉呈送东宫(太子监国,副本送北平行在)的同时,也通过特殊渠道,送了一份摘要至山东,听取唐赛儿从民间视角提出的意见。唐赛儿很快回复,指出了几处可能被胥吏利用的漏洞,以及漕丁待遇保障的细节问题。周廷玉据此又做了修改,草案愈发完善。
然而,就在草案即将上呈御览前夕,周廷玉收到了一封来自南京的家书。是妻子夏雨柔的亲笔。信中除了家常问候,还提及一事:近日南京官场传闻,有御史准备弹劾他“借修订漕规之机,笼络商贾,结交地方,似有营结私党之嫌”。虽未指名道姓,但风向已然不对。
周廷玉放下信纸,走到窗边。北平的雪又下了起来,漫天飞舞。他知道,这是汉王的反击开始了。无需真凭实据,只需一点流言,便能在他与太子之间,在他与皇帝之间,种下猜忌的种子。
他沉思片刻,回到书案前,并未立即写信辩解,而是提笔给岳父夏元吉写了一封信,只谈公务,详细阐述了“漕引”制度的设计初衷、监管措施以及对朝廷财政的益处,请岳父这位户部尚书从专业角度予以指正。同时,他又给太子朱高炽上了一道密折,除了汇报漕规进展,更主动请求陛下派遣得力干员,全程监督“漕引”试行过程,“以期公允,杜天下悠悠之口”。
这两封信,一封借岳父之口以专业立场说话,一封主动要求监督以示坦荡,既是应对,也是以退为进。
做完这一切,他并未感到轻松。推衍之力带来的模糊预感提醒他,更大的风浪还在后面。他想起离京前,父亲周必贤的叮嘱:“京畿之地,暗流汹涌,谨言慎行,守常应变。”又想起唐赛儿的警告:“你这新贵门前,怕是很快就要车马盈门了。”
他深吸一口清冷的空气,目光变得愈发沉静。既然已踏入这漩涡中心,便唯有步步为营,借力打力。这正五品的官阶,并非终点,而是真正博弈的开始。他拿起那份凝聚了心血也蕴含着风险的漕规章程草案,目光落在窗外被冰雪覆盖的、沉默而巨大的北平皇城之上。
雪,越下越大了。而京城暗处的风波,才刚刚掀起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