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必贤伫立在冰冷的地砖上，手中那道明黄刺目的圣旨，似烙铁般灼烫。他指节捏得发白，几乎要将这裹着蜜糖的毒药生生攥碎。厅内死寂，唯余炭盆噼啪声，衬得他胸膛里翻涌的怒涛愈发惊心。
“雷振！”声音嘶哑，却沉如闷雷。
“在！”亲卫队长如标枪般挺立门边。
“传！两位老夫人、程守拙先生、玄真道长、刘琏山长等人，即刻书房议事！府门落锁，亲卫营戒备，无我手令，一只苍蝇也不准放出！”
“是！”雷振领命，脚步带风地冲入回廊的阴影中。
消息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瞬间在国公府核心圈层炸开。当周必贤携着那卷令人窒息的圣旨踏入书房时，里面已站满了人。烛火摇曳，映着一张张凝重至极的脸。
刘瑜端坐主位，一身深青袄裙，鬓角银丝在烛光下愈发显眼。她眼神沉静，却似深潭般压着惊涛。奢香夫人立在她身侧，深紫彝装衬得她眉峰紧锁，腰间银饰纹丝不动，如同凝固的冰棱。田震坐在下首一张宽大的圈椅里，腹部隆起已十分明显，听闻“休妻”二字时，她身形猛地一晃，脸色霎时褪尽血色，手指死死抠住扶手，骨节泛白，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刘琏、刘璟兄弟面色铁青，站在角落，眼神交汇间尽是忧虑。程济（程守拙）一身半旧青衫，眉头深锁，手指无意识地捻着并不存在的念珠。玄真道长道袍飘逸，目光却锐利如电，扫过周必贤手中的圣旨。丁玉、雷猛、岩桑三位将领，甲胄未卸，立在门内，周身煞气未消，眼中皆是压抑不住的怒火。
“混账！”周必诚年轻气盛，最先按捺不住，一拳砸在身旁的紫檀案几上，震得茶盏叮当作响，“卸磨杀驴！这是卸磨杀驴！大哥为朝廷镇守西南，出生入死，如今竟要用嫂嫂们的性命和腹中骨血，去换他朱家的狗屁体面！安南之仇不报，倒先拿自家人开刀！这旨意，接不得！”他声音激愤，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刺耳。
雷猛脸色黑如锅底，瓮声道：“国公爷！弟兄们跟着您，刀山火海没皱过眉头！可这旨意……是要断您的臂膀，毁周家的根基！末将……咽不下这口气！”岩桑虽未言语，但那紧抿的嘴唇和握得咯咯作响的拳头，已道明一切。
奢香夫人深吸一口气，声音低沉，带着彝家特有的穿透力，瞬间压下了激愤：“必诚，噤声！发怒无益。”她目光转向周必贤，锐利如刀，“陛下这步棋，毒辣至极。宝庆公主何许人？太祖幼女，建文朝的遗孤！她本身就是旧朝的一滴血泪，一座活着的碑！把她塞进周家，名为下嫁，实为打入一根楔子！一则，以公主之尊，凌驾刘青、田震之上，名分上就削了周家内宅的根基，刘基孙女、思南宣慰之女，皆成弃妇！二则，公主入府，必带宫人、内侍、锦衣卫，名为侍奉，实为监视！周家一举一动，皆在帝阙耳目之下！三则，”她目光如电，扫过脸色惨白的田震，“休弃身怀六甲的田氏，思南宣慰使田宗鼎会作何想？他本就因女儿掌权而心怀芥蒂，此举无异于逼他离心！朝廷便可借机插手思南，甚至扶持他人！此乃‘金枷玉锁’之策，锁住周家咽喉，离间西南人心！一旦接旨，便是自毁长城！”
刘瑜缓缓点头，接过了话头，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洞悉世事的冰冷：“奢香妹妹所言，正是陛下‘锁龙’之意。周家盘踞西南，手握三省兵权，联姻诸部，根深叶茂，早已成了陛下心头一根刺。安南之败，给了他一个绝佳的由头。以公主下嫁为名，行削藩、监视、分化之实。表面予你征南大权，实则将一柄利刃悬于周家头顶。允你平南，是借你之手除胡逆；赐你公主，是借公主之名锁你爪牙！待安南平定，兵权收回，公主在握，周家是圆是扁，还不是任由揉捏？此乃驱虎吞狼，过河拆桥之计！”她看向周必贤，眼中忧色深重，“贤儿，抗旨，便是授人以柄，朝廷雷霆之怒顷刻便至，削爵、问罪、甚至……兵戈相向！可接旨……周家数十年基业，恐将分崩离析！此乃两难死局！”
书房内死一般的寂静。沉重的压力如同无形的山峦，压在每个人心头。田震捂着高高隆起的腹部，泪水无声滑落，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刘青虽在产后休养未能出席，但她的处境，众人心知肚明。初生的幼女，嫡妻的名分，刘基的余荫，都将随着一纸休书化为泡影。周必贤脸色铁青，胸中怒火与冰寒交织，几乎要将理智焚尽。他环视众人，目光最后落在书案上那卷刺目的圣旨上，牙关紧咬。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中，一直沉默的程济（程守拙）上前一步：“国公爷，诸位夫人，”程济的声音不高，却清晰沉稳，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此局虽险，或有一线生机，在‘古礼’二字！”
“古礼？”周必贤目光如电，射向程济。
“正是！”程济点头，语速不疾不徐，却字字千钧，“《礼记》有载，大宗无后，小宗支子可继其祧，谓之‘兼祧’。国公爷之父，镇南侯周起杰公，乃周氏嫡脉大宗，传至国公，香火正盛，此为一房。然周氏先祖周传宗公，尚有胞弟周传保公一脉。据闻，传保公一脉，因早年避祸迁徙，子嗣断绝，香火已绝数代！”
他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怔。周传保？这个名字，在周家族谱上确实存在，但早已湮没无闻，几乎无人提及。
程济继续道：“今陛下以宝庆公主下嫁，意在名分，更在掌控。国公爷不妨上表陈情：为全陛下优渥体面，亦为延续周氏先祖香火，愿兼祧两房！一房，奉生父周起杰公香火，由正妻刘青夫人执掌中馈，延续宗脉；另一房，则承嗣先祖周传保公一脉香火，迎娶宝庆公主为正妻，开府承恩！公主身份尊贵，下降周氏旁支承祧之房，既全了皇家体面，又不损刘青夫人嫡妻之位！田夫人乃贵妾，身怀国公骨血，地位更不受影响！此乃‘名正言顺’之策！”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震惊的脸，加重语气：“此策之妙，在于‘名分’二字各安其位！公主是承祧一房的主母，地位超然，朝廷体面得以保全。刘青夫人仍是嫡脉大宗的主母，地位稳固，西南人心不失！田夫人及腹中子嗣，皆属大宗，无虞！朝廷若强行以公主压刘青，则违背人伦古礼，必遭天下士林非议！陛下所求，无非是嵌入周家一颗钉子，一个名分上的制高点。给他这个名分，给他这颗钉子！但周家真正的根基——嫡脉大宗，仍在国公与刘青夫人手中！此乃以退为进，明尊暗守！”
书房内落针可闻。所有人都被程济这番大胆而精妙的构想震住了。兼祧？承嗣早已断绝的周传保一脉？将宝庆公主框定在“旁支主母”的位置上？
奢香夫人眼中精光爆闪，率先抚掌：“妙！程先生此策，四两拨千斤！朝廷要名分，给他！要监视，让他派人来！但想动我周家嫡脉根基，休想！刘青仍是嫡妻，田震仍是贵妾，思南、水西的纽带便不会断！公主再尊贵，也只是旁支承祧之妇，管不到大宗头上！”她看向周必贤，“贤儿，此策可行！虽委屈了公主名位，却是唯一能保全周家、稳住西南的生路！”
刘瑜紧蹙的眉头也微微舒展，沉吟道：“古礼确有此说。陛下若强行否定，便是自打嘴巴，有违圣人之教。此策……或可一试。只是……”她看向周必贤，眼中带着深深的忧虑，“委屈了青儿和震儿，也……委屈了那位金枝玉叶的公主。”
田震此时已止住泪水，她扶着扶手，艰难地站起身，脸色依旧苍白，眼神却透出一股决绝：“娘，我不委屈！只要名分尚在，能守着孩子，守着必贤，守着思南父老，我……我忍得！”她转向周必贤，声音带着颤抖却异常坚定，“必贤，程先生说得对！这是眼下唯一的法子！接旨抗旨都是死路，唯有这条路，能保周家，保孩子！我……同意！”
周必贤胸中翻江倒海。程济之策，如同在绝壁上凿开一道缝隙。可行！但让刘青、田震受此折辱，让一个无辜的皇家女子成为政治牺牲品，被框进一个“旁支主母”的尴尬位置……他看向田震隆起的小腹，看向众人期待而忧虑的目光，一股沉重的无力感和巨大的责任感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带着墨香与炭火气的冰冷空气。再睁眼时，眸中翻腾的情绪已被强行压下，只剩下冰封般的决断。
“好！”一个字，重若千钧。
他转向刘瑜和奢香：“娘，姨娘，烦请二老，以周家老夫人名义，速拟奏疏！陈情周氏传保公一脉断绝，臣感念天恩，愿兼祧两房以承先祖香火、报效君恩。恳请陛下允准，为周氏重修族谱，增立‘承恩堂’，供奉太祖皇帝香火，迎宝庆公主为承恩堂主母！措辞务必恭谨谦卑，将‘不得已’与‘忠孝’摆在明处！”
他又看向程济：“程先生，族谱渊源，周传保公一脉详情，烦请您与刘璟舅父（刘璟擅长交际文书）斟酌补全，务必经得起推敲！”
“国公爷放心！”程济与刘璟同时应道。
“丁玉、雷猛、岩桑！”
“末将在！”
“即刻起，三省卫所进入战时戒备！操练加倍，军械整备，粮秣清点！边境隘口，增派精干哨探！凡有异动，无论来自何方，立报于我！”
“遵命！”三位将领抱拳领命，眼中杀气凛然。
“雷振！”
“在！”
“传信小龙塘老宅，加强守卫！传信播州杨晟、思南田宗鼎处，让他们稳住本部，静观其变！”
“是！”
一道道指令如疾风骤雨般发出，死寂的书房瞬间变成了高速运转的中枢。刘瑜与奢香立刻移步侧间，研墨提笔。程济与刘璟迅速翻阅着不知何时取来的几本泛黄族谱和笔记。丁玉等人领命而去，甲叶铿锵声很快消失在门外。
周必贤走到田震身边，蹲下身，握住她冰凉的手，声音低沉而艰涩：“震儿，委屈你了。此策……实乃无奈之举。你和青儿，永远是我周必贤的妻室，周家的大宗主母。”
田震反手紧紧握住他的手，泪水再次涌出，却用力点了点头：“我懂……为了孩子，为了周家，为了思南的苗疆父老……我懂！”
周必贤又看向产房的方向，目光复杂难言。他招来田震的贴身侍女翠羽，低声嘱咐：“去告知夫人（刘青），事情原委，以及……我们的决定。告诉她，安心休养，芳妍需要母亲。一切，有我。”
翠羽领命，匆匆而去。
消息传到东跨院产房时，刘青刚给襁褓中的女儿喂完奶。室内暖融，弥漫着淡淡的乳香和药味。翠羽低声将前厅的惊天剧变、程济的兼祧之策、田震的表态和周必贤的决定，一五一十道来。
刘青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太多表情，只是搂着女儿的手臂微微收紧。初为人母的虚弱与喜悦，被这冰冷的政治算计冲刷得所剩无几。她低头看着怀中女儿熟睡的小脸，那皱巴巴的红润肌肤，均匀的呼吸，是她此刻唯一的慰藉。
许久，她才抬起眼，目光平静得令人心悸，声音因产后虚弱而低哑，却异常清晰：“知道了。告诉国公爷，也告诉田妹妹，我……同意。名分而已，孩子安好，周家安好，便好。” 她顿了顿，指尖轻轻拂过女儿细软的胎发，“只是……苦了那位公主殿下。” 她闭上眼，将脸轻轻贴在女儿温热的小脸上，不再言语。一滴清泪，无声地滑落，洇湿了襁褓的锦缎。她选择了隐忍，为了怀中新生的骨肉，为了风雨飘摇的周家，也为了那个远在金陵、命运同样不由自主的皇家女子。这份隐忍，比田震的决绝更显沉重。
刘瑜与奢香联名的奏疏，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飞驰向金陵。奏疏措辞极尽恭顺谦卑，痛陈周氏先祖周传保一脉断绝之憾，感念天恩浩荡，为全陛下优渥体面，亦为延续先祖香火，禄国公周必贤愿效法古礼，兼祧两房。一房奉生父周起杰香火，由正妻刘青执掌中馈；另一房承嗣周传保公香火，恳请陛下恩准重修周氏族谱，增立“承恩堂”，供奉太祖皇帝香火，迎娶宝庆公主为承恩堂主母，必竭诚奉养，以彰天家恩德。字里行间，将周家的“不得已”与对皇权的“忠孝”渲染得淋漓尽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