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在最深的黑暗中,我们往往能找到自己内心的光——那些被称之为宿命的丝线,终究要靠自己的双手来编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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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武山的清晨总带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味,像是香火和烂木头混在了一块儿。铁冠道人张中住进后山那间简陋石室已有段日子,青袍布鞋,往云雾里一坐,就跟这山石融为一体了。
苏玉婵心里却像是被投了石子的深潭,面上平静,底下早已暗流汹涌。
这天一大早,她又捧着那本兽皮封面的《璇玑谱》,踏着露水来到石室。张中正在蒲团上打坐,气息悠长,仿佛成了山的一部分。
“师父,”她故意放软了声音,带着几分从前做徒弟时的依赖,“这‘神意化形’篇,弟子实在参不透。这‘形’到底是观想的虚影,还是本源的实相?还请师父指点。”她捧着经卷,指尖若有若无地擦过发黄的纸页,身子微微前倾,一股混合着冷香的气息悄然散开。
张中眼皮都没抬:“形是心的影子,意的聚合。执着于形,已经落了下乘。”他顿了顿,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玉婵,你心思太杂,欲望太多,怎么化得出纯粹的神意?道心要是蒙了尘,什么法门都是空的。”
苏玉婵脸上的柔顺差点挂不住,强忍着把经卷摔过去的冲动,挤出一丝笑:“师父说的是。只是...没有具体法门参照,弟子就像盲人摸象。不知师父能不能...演示一二?”她又上前半步,玄阴之气暗自催动,那蚀骨销魂的魅意更浓了。
张中终于缓缓睁眼,目光清冷得像山巅的积雪,照出她所有的刻意和不堪。他甚至连怒意都没有,眼底只有一丝极淡的、近乎怜悯的神色。“演示?”他嘴角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用术法诱惑人,终究不是正道。你连心都静不下来,就算看一千遍,也不过是镜花水月,白费功夫。”
他站起身,走到石室门口,望着外面翻腾的云海,留下个淡漠的背影:“要是没有真心求教的问题,就不用再来了。赛儿的功课,我自有安排。”
苏玉婵僵在原地,精心准备的姿态全成了笑话。羞恼、愤怒,还有一丝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失落,像毒藤一样缠上心头。她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掐进掌心,才勉强维持住表面的平静,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是...弟子告退。”
转身离开时,她的背影僵硬,心里早已翻江倒海。‘老东西!还是这么油盐不进!’她无声地咒骂,但更多的是一种无力。在他面前,她那些无往不利的手段,都像是撞上了一堵无形却坚韧的墙,弹回来的只有自己的狼狈。
与石室里的冰冷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后山瀑布旁的生机勃勃。
这里是张中给唐赛儿开辟的天然课堂。水声哗哗,潭水碧绿,阳光透过水汽,折射出斑斓的光。五岁多的唐赛儿穿着朴素的棉布小衣,正睁大那双琉璃似的眼睛看着外公。
“赛儿,你看这水。”张中指着从崖顶冲下来的瀑布,“最柔的东西,为什么能穿透石头?”
小赛儿歪着头,看着永不停歇的水流,稚嫩的声音带着思考:“因为...它一直往下,从不回头?”
张中眼中露出赞许,轻轻摸了摸她柔软的头发:“不错。水滴石穿,非力强也,恒也。 修行也是这样。不在一时的迅猛,而在持久的专注,在于找到自己的‘道路’,就像这水流,知道它该往哪里流。”
他不教任何具体的法术咒语,而是日复一日地带她观察自然。看晨曦怎么赶走黑夜,感受那份温暖却不灼人的“清明”;听松涛起伏,辨认其中暗含的天地呼吸的韵律;认山里的草药,讲解它们的药性;在晴朗的夜晚,指着浩瀚的星空,讲那些古老星辰的故事和传说。
小赛儿对这些表现出惊人的兴趣和领悟力。她好像天生就能和这片天地沟通,张中稍加点拨,她就能心领神会。特别是对气机流动和阵法方位,她有种近乎本能的直觉。一次,张中随意用几块石子摆了个简单的九宫格,她只看了一眼,就伸出小手指着其中一个交叉点,皱着小鼻子说:“外公,这里,堵住了,不舒服。”
张中心里一动,这已经是需要一定修为才能感知的气机节点,她却能凭直觉捕捉。这不只是玄阴之体的天赋,更是她灵魂深处,那属于山河枢盘器灵的纯净灵性,在外界正道气息的滋养下,正悄悄苏醒。这让他更加确信,引导这株幼苗走向光明,是化解未来诸多麻烦的关键。
然而,这份灵性,也像黑暗中引路的灯,吸引了苏玉婵更深的觊觎和算计。
她常常会“正好”在张中教导唐赛儿时出现,或是躲在暗处观察。看到唐赛儿对天地至理的敏锐感知,看到张中眼中那对她从未有过的温和与赞赏,苏玉婵心里的嫉妒就像毒蛇一样咬噬。她绝不能容忍自己选定的“继承人”,被张中那套“迂腐”的道理带偏。
于是,她开始趁张中不注意,或者在他短暂离开真武山时,把唐赛儿带到她那间熏香缭绕、布置却隐隐透着古怪的密室。
“赛儿,来,外婆教你更好玩的东西。”苏玉婵脸上堆着慈祥的笑,手里却拿着个画着扭曲符文的黑色小幡,“你看,只要轻轻摇它,念动咒语,就能让那些不听话的人肚子疼,再也不敢欺负你,好不好玩?”
她开始把无为教那些阴毒的蛊术、迷惑人心的幻法,掺杂在看似有趣的“游戏”里,灌输给唐赛儿。她不断地强化着一个观念:力量就是一切,有了力量,就能得到想要的一切,就能让所有“坏人”都害怕得发抖。
唐赛儿年纪还小,心智像张白纸,她还不能清楚地分辨正道和邪术的区别。她只觉得外婆教的这些“游戏”很新奇,很“厉害”,比外公讲的星辰运转、草木枯荣似乎更直接,更能立刻看到“效果”。而且,外婆总会给她很多好吃的点心,漂亮的头绳,虽然外婆身上的香气有时候让她觉得有点“闷”,不像在外公身边那样,周身都透着山泉般的清爽舒服。
张中很快察觉到了唐赛儿身上的细微变化。她身上偶尔会流露出一丝极淡的、不属于他教导范围的阴邪气息,那清澈的眼神深处,有时也会快速闪过一抹与她年龄不符的、属于苏玉婵的算计光芒。
一次,他看到唐赛儿独自坐在溪边,用几根枯草和一个不知从哪找来的破布片,笨拙地编着一个小人,小手还在不停地模仿掐诀的动作,小嘴念念有词,虽然不成体系,但那架势,分明是某种粗浅诅咒术的雏形。
张中心里一沉。他知道,苏玉婵终究还是没忍住,开始把她那套东西,渗透进赛儿纯净的心田了。
他没有立刻责备,而是温和地走过去,坐在她身边,轻声问:“赛儿,告诉外公,你编这个,是想做什么呢?”
唐赛儿抬起头,脸上还带着孩子的天真:“外婆说,这样可以让那个昨天踩了我花裙子还不道歉的师姐摔一跤!让她知道我的厉害!”
张中沉默了一会儿,将她轻轻搂进怀里,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仿佛要直接把这话刻在她心里:“赛儿,力量本身,就像这山里的石头,没有好坏。但使用力量的心,决定了它是用来铺路,还是用来砸人。用伤害来证明的强大,如同纸糊的盔甲,风一吹就散。 用力量去守护你觉得美好的东西,去帮助需要帮助的人,你的心才会像这潭水一样,越来越清澈,越来越有力量。一颗蒙了尘的心,是感受不到清风拂面的温柔的,也永远得不到真正的自在。”
唐赛儿依偎在外公怀里,似懂非懂地看着他。
张中知道,光靠说教已经不够了。他必须以身作则,必须让唐赛儿亲身感受到正道的力量带来的温暖与安宁。他更加耐心地带着她融入自然,引导她用那天生的灵性,去安抚山里受伤的小鸟,去感受雨后春笋破土而出的生命力,去体会帮助别人后内心那份纯粹的快乐。
在张中这样润物无声的引导下,唐赛儿灵魂深处那属于白狐器灵的清灵之气,似乎被一点点唤醒、滋养。她开始本能地排斥苏玉婵教给她的一些过于阴毒、需要伤害小动物才能练成的法门,虽然她还不明白为什么,只是单纯地觉得那些东西让她心里“不舒服”,做完之后,连梦里都是黑漆漆的。
这种正与邪的拉扯,在唐赛儿幼小的心灵中,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也让她过早地尝到了人性的复杂和选择的艰难。她在张中身边时,是放松的、快乐的,心里一片清明;在苏玉婵身边时,则是好奇的、略带紧张的,却又被那些“立竿见影”的术法吸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