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 命在命运的竹简上，每个字符都刻着前世的因缘。当稚子清澈的眼眸映出帝王落寞的倒影，当未嫁女儿的目光掠过前朝夫君的侧脸，那些被时代洪流冲刷的个体，开始在青阳山的薄雾与书声里，重新寻觅属于自己的坐标。问道，亦是问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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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阳宗的清晨，薄雾如纱，萦绕在青翠的竹林间。周廷玉的“苦日子”在鸡鸣声中准时开启。
文课依旧由承继先生主持。今日讲解《孟子·告子下》，篇目是“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承继先生声音平缓，却字字千钧：“……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他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端坐的周廷玉，又仿佛透过他，看到了更深远的地方。“古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忍不拔之志。 这‘动心忍性’四字，滋味万千。小公子可知，为何要‘动心’，又要‘忍性’？”
周廷玉收敛心神，努力扮演一个六龄童该有的样子，答道：“先生，是不是说，心里要先有念头，有触动，然后才能磨炼自己的性子，克制不该有的欲望？”
承继（程济）眼中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讶异和赞许，捻须道：“虽不中，亦不远矣。心动，是感知外物，明晓责任；忍性，是克制私欲，砥砺内心。譬如……”他话语微微一顿，似乎在选择合适的例子，“譬如一人，骤然身处逆境，心必有惊、有怒、有悲，此乃‘动心’；然若能压下惊怒悲愁，审时度势，徐图再起，便是‘忍性’。”
周廷玉听得心中暗动，这哪里是在讲孟子，分明是在点拨某种心境。他体内那丝相柳之血，对“逆境”、“惊怒”这类词汇隐隐共鸣，而凤凰清光则流转不息，似在安抚那点躁动。他面上却是一片懵懂，只乖乖点头：“学生明白了，就是要先知道难，然后不怕难。”
承继深深看了他一眼，不再多言，转而要求他背诵并默写全文。
武课则依旧是牛先（牛景先）的天下。今日练习基础拳架“小十八式”。牛先示范的动作刚猛凌厉，带着沙场搏杀的气息，到了周廷玉这里，却因年纪小、气力弱，打得有些软绵绵，徒具其型。
“发力不对！”牛先的竹条“啪”地点在他肘关节，“力从地起，经腰，贯肩，达于拳锋！不是让你甩胳膊！” 他声音洪亮，震得周廷玉耳朵嗡嗡响，“练武不是摆样子，是求实效。在真正的生死面前，任何花架子都是催命符。”
周廷玉龇牙咧嘴地调整姿势，内心哀嚎：“老牛同志，我才六岁！六岁！你这要求是不是太‘超前’了点？” 但他能感觉到，当自己摒弃杂念，努力按照要领调动全身微薄的气力时，体内那两股力量似乎又被逼入了一种更微妙的平衡状态，身体的协调性也在缓慢提升。这痛苦，似乎……物有所值。
这日午后，廷玉去课堂不见承继先生，便在院子里四处玩耍。推开一个小院的院门，只见一个穿着半旧青衫的清瘦身影，正背对着他，站在一株刚抽出新芽的梨树下，仰头望着天空出神。那身形单薄，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落寞。
许是听到脚步声，那人转过身来。约莫二十多岁的年纪，面容清癯，肤色带着久不见阳光的苍白，眉眼间依稀可见昔日的俊雅，但更浓的是化不开的忧郁。他看见周廷玉，似乎有些意外，下意识地抬手，用中指轻轻推了推自己的鼻梁——尽管那里并没有眼镜。
周廷玉心里咯噔一下。 这动作，这清瘦的身形，还有那眉宇间总像是在思考什么宇宙终极难题、带着点文青式迷茫和执拗的表情……活脱脱就是他前世在大学“浣花溪”文学社里，那个总爱捧着哲学书、说话慢条斯理的副社长闻见！
“见鬼了，这朱允炆怎么这么像闻见？连那点文青的矫情劲儿都一模一样。还有你听这名字，建文、闻见。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轮回？还是平行宇宙的脸盲症？” 他内心瞬间被各种荒诞的念头塞满，几乎要控制不住表情。
但他很快压下翻腾的心绪，面上规规矩矩地躬身行礼，用孩童清亮的声音道：“学生周廷玉，见过文先生。”
文隐（朱允炆）回过神，看着眼前这个粉雕玉琢、行礼一丝不苟的孩童，连忙虚扶了一下，语气温和，却带着读书人特有的认真：“小公子不必多礼” 他的声音略显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态度谦和，却自然流露出一种久居人上的仪态。
就在这时，月洞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两人循声望去，只见周必畅正站在那里，手中提着一个竹编的食盒。她今日穿着一身淡青色的襦裙，未施粉黛，发髻简单挽起，比起平日少了几分侯府千金的贵气，多了几分山居的素净。
她显然也没料到会在这里同时见到侄儿和文隐，脚步微顿，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局促。
文隐（朱允炆）显然认出了她——虽未正式谋面，但周家主要成员的模样，承继和牛先早已向他描述过。他拱手致意，姿态依旧谦和：“周姑娘。”
周必畅敛衽还礼，动作优雅标准：“文先生。” 她将食盒放在一旁的石桌上，“家母吩咐，给先生送些新制的糕点过来。山居简陋，若有短缺，先生尽管直言。” 她语气平静，目光却快速地从文隐清瘦的脸上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在她眼底一闪而逝。这就是那个曾与她命运短暂交织，却又阴差阳错，如今落魄至此的“前未婚夫”。
文隐（朱允炆）似乎有些不自在，下意识地又整理了一下本就平整的衣袖：“甚好，甚好。山居清静，衣食无忧，正好……读书养性。” 他的话带着客套，却也透着一丝真心。比起逃亡时的颠沛流离，此地的安宁已是奢求。
周廷玉看着这两人客套来客套去，一个谦和里带着疏离，一个礼貌中藏着探究，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名为“尴尬”的气氛。
“两个闷葫芦，明明心里都有点好奇，偏要装得这么正经。一个是被废的皇帝，一个是差点当上皇后的老姑娘，这缘分真是绝了。看来得帮他们一把，不然按照这个进度，等到我都能科举中状元了，他们俩估计还在‘先生’、‘姑娘’地客气呢。” 他内心的小人已经开始翻白眼。
他眼珠一转，计上心来。他扯了扯周必畅的衣袖，仰起小脸，用天真无邪的语气说道：“姑姑，文先生这里的梨树真好玩！先生说，等结了果子，甜得很！姑姑，我们以后常来文先生这里玩，好不好？先生一个人读书多闷呀！”
童言稚语，瞬间打破了那层无形的隔膜。
周必畅被侄儿的话弄得脸颊微热，嗔怪地看了他一眼：“玉儿，莫要胡闹，打扰文先生清静。”
文隐（朱允炆）却因这孩子气的话，脸上露出一丝真正的、浅浅的笑意，那笑意冲淡了些许他眉宇间的郁气：“无妨的。小公子天真烂漫，有孩童笑语，这院子也添些生气。” 他看向周必畅，语气自然了些，“若周姑娘……不嫌山居寂寞，亦可常来走动。听闻周姑娘亦通文墨？”
周必畅微怔，没想到他会主动提及这个。她自幼受母亲奢香和刘瑜夫人影响，不仅习武，也读过不少书，只是在这黔西北，女子才华往往不显。她微微颔首：“略识几个字，不敢说通文墨。文先生学问渊博，必畅岂敢班门弄斧。”
“唉，又开始商业互吹了。” 周廷玉内心吐槽，但看得出，气氛已经比刚才活络了不少。他决定功成身退，便嚷着要去看看牛先师傅吩咐扎的马步还差多少，一溜烟跑了，留下两人在原地。
周廷玉跑开后，小小的院落里出现了短暂的沉默。山风穿过竹林，发出沙沙的轻响。
还是文隐（朱允炆）先开了口，他指着石凳：“周姑娘，若不介意，坐下说话可好？”
周必畅犹豫了一下，还是依言坐下，姿态依旧端庄。
“这黔西北的山水，与金陵颇不相同。” 文隐望着远处那些云遮雾绕的山脉，语气带着一丝飘渺的感慨，“金陵繁华，却似笼中鸟；此地清寂，反得自在身。”
周必畅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轻声道：“‘问余何意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 山野之地，虽无金陵烟雨，却也别有天地。” 她引用了一句李白诗句，声音清越。
文隐（朱允炆）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眼中闪过一丝欣赏：“周姑娘好才情。” 他顿了顿，似乎想起了什么，语气低沉下去，“只是……有时‘心自闲’三字，谈何容易。”
周必畅默然。她能感受到这句话里蕴含的沉重。家国巨变，身份颠覆，从九五之尊到隐姓埋名，这其中的落差与痛苦，岂是外人能轻易体会的？她忽然觉得，眼前这个清瘦的年轻人，身上背负的东西，远比她想象的要多。
“时间是一切创伤的良药，也是最无情的雕刻师。” 她不知该如何安慰，只能低声道，“文先生既已在此，便……安心住下。这黔西北虽偏，却也安稳。”
文隐（朱允炆）转过头，看着她清澈而带着善意的眼眸，心中某处坚硬的东西似乎被轻轻触动了一下。他露出一抹苦笑：“是啊，安稳……如今已是求之不得。” 他深吸了一口带着竹叶清香的空气，“还要多谢禄国公，多谢……周姑娘照拂。”
“文先生客气了。” 周必畅垂下眼睑。
这一次的交谈依旧不算多，但比起最初的客套，似乎多了一点真诚的理解和淡淡的关怀。
自那日后，周廷玉去文隐院子“打扰清静”的次数果然多了起来。有时是拿着写得歪歪扭扭的大字去“请教”，有时是摘了一把野花跑去“进贡”，更多时候，是他在院子里扎马步、练拳，文隐则在廊下看书，偶尔抬头看上一眼。
周必畅来送东西的频率也无形中增加了。有时是新做的应季衣裳，有时是府里得的时新果子，有时甚至只是路过，进来看看是否需要添置些什么。她不再总是放下东西就走，偶尔也会停留片刻，与文隐说几句话。话题渐渐不再局限于客套，有时会谈及周廷玉的学业进度，有时会说一说山中的景致变化，甚至偶尔会聊起一两句读过的诗词。
文隐（朱允炆）发现，这位侯府千金并非他想象中那种只识绣花扑蝶的女子。她言谈举止落落大方，对许多事情有自己独到的见解，尤其是在谈及黔地风物、民生琐事时，显得干练而通透。而她身上那种山野滋养出的、不同于金陵闺秀的飒爽与宁静，也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放松。
周必畅也渐渐察觉，这位“前朝废帝”并非传言中那般懦弱无能。他学识渊博，见解深刻，尤其是在经史典籍方面，往往能发她所未发。虽然他眉宇间总带着忧郁，但言谈之中反而有了一种历尽沧桑后的沉静，偶尔流露出的些许属于年轻人的、对美好事物的向往和一丝未能彻底磨灭的书生意气，让她觉得……真实而可怜。
感情就像炖汤，火候到了，味道自然出来。急不得，也慢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