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六年初春的北京，风还硬着呢，刮在脸上，跟小刀子似的，可比西北那直来直去的风阴柔多了，钻进脖领子里，凉飕飕的。陆知行提着那个跟他漂洋过海、又进了第六所折腾好几年的旧皮箱，随着人流挤出北京站。站前广场上乌泱泱的全是人，各种口音的吆喝声、自行车铃铛声、还有拉活的三轮车夫揽客的嗓门，混成一片，吵得人脑仁疼，却也透着一股子勃勃的生气。
他深深吸了口气，空气里是熟悉的、属于大城市的那种混合味儿——煤烟子味儿、尘土味儿，还夹杂着远处早点摊子飘来的、若有若无的油炸鬼和豆浆的香气。回来了，又像是到了一个全新的地方。
“好家伙！陆工，您瞅瞅！这人！这楼！首都就是首都，比咱们那小地方气派多了！”王铁柱跟在他身后，一手拎着个鼓鼓囊囊的铺盖卷，一手提着个网兜，里面脸盆、牙缸子碰得叮当响。他仰着粗壮的脖子，瞪着俩大眼，瞅着广场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和远处那些灰扑扑但在他看来已然是“高楼”的建筑，黝黑的脸上满是惊叹，嘴都快咧到耳根子了。他在第六所那片天地待惯了，猛地扎进这政治文化的中心，看啥都新鲜，手脚都觉得没处放。
刘思敏跟在他旁边，赶紧悄悄拽了他胳膊一下，低声说：“铁柱，你小点声儿！咋咋呼呼的，让人看了笑话！”她自己也拢了拢被风吹得有些乱的短发，理了理身上那件最体面的蓝布罩衫，眼神里带着几分初来乍到的谨慎，望向陆知行，“陆工，接咱们的人，该到了吧？别是咱找不着。”
陆知行点点头，目光在嘈杂的人群中扫视。没多会儿，一个穿着藏蓝色“的卡”中山装、戴着黑框眼镜、瞧着挺精神的年轻干部，举着个用硬纸板写的、墨迹新鲜的牌子——“接第六所陆知行等同志”，小跑着挤了过来。
“是陆主任吧？您好您好！一路辛苦！”年轻人脸上堆着热情的笑，伸出双手跟陆知行用力握了握，眼神却像探照灯似的，飞快地在陆知行和他身后这支提着大包小包、风尘仆仆、看着就带着一股子“基层”气息的队伍身上扫了一圈。“我是第七研究院办公室的，姓李，李建斌！您叫我小李就成！”他顺手就去接陆知行手里的皮箱。
“李干事，麻烦你了。”陆知行也没多客气，把皮箱递了过去。
“车就在那边，各位同志跟我来，咱先安顿下来再说！”小李干事引着他们往广场边上走，嘴里的话又密又快，“咱们院啊，条件可能跟下面兄弟单位比，稍微……艰苦那么一点儿，正在发展嘛，各位多担待，多担待！”
坐上的是一辆半旧的苏制嘎斯大轿子车，开起来哐当哐当响。车子驶上长安街，陆知行靠着窗，看着外面掠过的天安门城楼、红墙，心里头也说不上是个啥滋味。激动？好像有点。忐忑？也难免。这里，就是他新的战场了，是龙潭还是虎穴，得闯过了才知道。
车子没往什么气派的大院开，倒是七拐八绕，进了一个位于海淀、门口挂着“国家计算机研究与设计院（第七研究院）”白底黑字牌子的院子。院子倒是不小，可看着……有点破败。几栋苏式红砖楼杵在那儿，墙皮掉得一块一块的，跟长了癞痢似的。窗户好多还是老式的木格子窗，有的玻璃碎了，拿木板或者厚油纸胡乱钉着。空地上堆着些生了锈的钢材、破烂机器部件，几个穿着褪色工装的人抄着手，慢悠悠地晃过，斜着眼打量他们这辆车。
“咱院……底子薄，正在建设，百废待兴，百废待兴哈！”小李干事搓着手，脸上那笑，怎么看都像是画上去的，带着点程式化的歉意，但更多的是一种“情况就这情况，你们自己瞧着办”的意味。
宿舍安排在靠里边的一栋三层筒子楼。楼道里黑乎乎的，堆着蜂窝煤、烂筐子，一股子厕所消毒水混合着剩饭菜的味儿直冲鼻子。分给陆知行的是个单间，也就八九平米，一张硬板床，一张摇摇晃晃的木头桌子，一把椅子，没了。墙皮泛黄，还往下掉灰渣子。
王铁柱把铺盖卷往床板上一扔，那床嘎吱一声，吓人一跳。他忍不住嘟囔：“俺的娘诶，这首都的宿舍，咋还没咱所里那破仓库敞亮呢？这墙，一蹭一身灰！”
刘思敏已经麻利地从网兜里拿出抹布，开始擦那张满是油污的桌子，宽慰道：“有个遮风挡雨的地儿就不赖了，总比睡露天强。赶紧收拾，别叨叨了。”
陆知行放下简单的行李，对小李说：“李干事，你看，能不能尽快安排我跟院领导见个面？汇报一下情况，也熟悉熟悉环境。”
小李脸上露出一丝为难，推了推眼镜：“哎哟，陆主任，真不巧！赵副院长今儿个一早就去部里开会了，讨论重要精神。吴总工那边……好像也在忙一个重要论证会。您看，要不您和同志们先歇歇脚，缓口气？明儿个，明儿个我一准儿给您安排！”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可那软钉子碰得陆知行心里明镜似的。他们这群从下面上来的“外来户”，压根没受到啥热烈欢迎，人家这是晾着呢，观望呢。他脸上没露啥，点点头：“行，那就麻烦你了。另外，给我们分配的实验室在哪儿？我们想先去看看。”
“实验室啊……”小李干事搓手搓得更厉害了，“在三号楼，那边……那边也刚腾出来没多久，还没来得及规整。我领您几位过去瞅瞅。”
所谓的实验室，是三楼尽头一间大门都快掉下来的大教室。一推门，一股子霉味混合着陈年粉笔灰和某种刺鼻化学试剂的味道扑面而来。教室里桌椅板凳歪七扭八地堆在墙角，跟小山似的。地上积了厚厚一层灰，人一走上去，脚印清晰得像盖章。窗户就没几块好玻璃，冷风呼呼地往里灌。最离谱的是墙角还堆着几个破烂的化学实验台，上面留着些不明污渍。
“这……这地方能搞科研？养耗子还差不多！”一个跟来的年轻技术员没忍住，低声惊呼。
王铁柱的脸彻底沉了下来，抱着胳膊，闷声不响，腮帮子咬得咯吱响。刘思敏看着这满目狼藉，再想想第六所那个虽然简陋但被他们收拾得井井有条、充满干劲儿的小仓库，鼻子一酸，眼圈立马就红了，赶紧低下头，用袖子使劲擦了擦。
小李干事脸上也挂不住了，干笑两声：“条件是……是艰苦了点儿。可院里实在是……囊中羞涩啊。各位克服克服，克服克服。需要啥扫帚簸箕之类的，我去后勤科问问，看能不能申请点儿。”
陆知行没说话。他走到一扇破窗户前，看着外面光秃秃的树杈和远处工厂大烟囱冒出的黑烟，伸出手指，在窗台的厚灰上划了一道。清晰的痕迹。这里，就是他未来要战斗的地方。没有鲜花，没有掌声，只有这一片需要亲手开垦的、硬邦邦的荒芜。
他转过身，脸上看不出半点沮丧，目光平静得像井水，挨个从自己这些脸上写满了失望和愤懑的队员脸上扫过。
“铁柱，”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定力，“你带俩人去李干事那儿，领家伙事儿，扫帚、铁锹、抹布、水桶，有啥要啥。”
“思敏，你带女同志，规划一下，这地方咋收拾，哪儿办公，哪儿放器材，心里有个数。”
“其他人，跟我一起，先把这些破烂家什，请出去。”
他话说得平静，却像有种魔力，把大家心头那股乱窜的火气给压了下去。王铁柱愣了一下，随即把袖子一撸：“得嘞！听陆工的！”
刘思敏也抬起头，用力眨了眨眼，把那股湿意逼回去：“明白！我这就看地方！”
陆知行走到教室中央，把身上那件还算体面的中山装脱了，小心叠好放在一个稍微干净点的椅背上，露出里面半旧的工装。他弯腰，一把扛起一张沉甸甸的、缺了条腿的长条木桌，扭头就往门口走。
“同志们，”他走到门口，回头看了一眼开始动起来的众人，嘴角甚至扯出一丝近乎挑衅的、极淡的笑意，“老规矩，咱这新摊子，从打扫战场开始！”
窗外，北京初春那没啥热乎气儿的阳光，勉强穿透灰蒙蒙的天，吝啬地洒进这间破败的教室，照亮了空气中那些被惊扰得上下翻飞的尘埃，也照亮了这群拓荒者眼中，重新点燃的、那簇不屈不挠的火苗。新的征程，没啥轰轰烈烈的开场，就在这扫帚扬起的灰尘里，悄没声儿地，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