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宫的死寂,在萧执从醉意和昏迷中短暂苏醒的间隙里,显得格外刺耳。
胸口的伤处传来绵密而深刻的痛楚,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那片被利刃撕裂过的区域,提醒着他不久前那场疯狂的自戕。
但这皮肉之痛,与心底那片无边无际、日夜焚烧的荒芜相比,简直微不足道。
他被宫人小心翼翼地扶起,靠在龙榻的软枕上,赵培战战兢兢地端来温热的汤药,那苦涩的气味弥漫开来,却让他感到一阵反胃。
挥退了所有侍从,寝殿内再次只剩下他一人,以及那个永远沉默的紫檀木盒子。
日光透过窗棂,在冰冷的地砖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却照不进他眼底的深渊。
他怔怔地望着那光影,思绪却飘忽起来,仿佛脱离了这具承载着无尽痛苦的帝王躯壳,飘回了那些久远的、并不温暖的岁月。
他的母妃……
那个如同白茶花般柔顺安静的女子,他童年记忆中唯一的温暖来源。
可这温暖,却也是脆弱的,是短暂的。
他记得,母妃望向宫门方向时,那双总是带着轻愁的眸子里,闪烁的是一种他无法理解的、对那个身为帝王的父亲的期盼与黯淡的爱恋。
她爱先帝,那个给予她露水般恩宠却又轻易将她遗忘的男人,或许远多于爱他这个儿子。
她教会他隐忍,教会他避让,是为了让他活下去,却从未问过他是否愿意这样卑微地活着。
她的爱,如同她的人一样,被动而脆弱,最终在那场冰冷的阴谋中,连同她的生命一起,被轻易地夺走,没有人为她伸冤。
连他,也只能跪在冰冷的雨夜里,将仇恨和绝望死死咽下。
他的皇位……
来的更是讽刺。
他从未觊觎过那至高无上的位置,甚至曾觉得那条路肮脏而血腥。
他最初的愿望,不过是带着母亲和弟弟离开这牢笼,日后受封,然后去封地,平淡度日。
可命运却跟他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
他那些拥有显赫母族、精心谋划、彼此倾轧的兄长们,一个个倒在了他精心设计的“意外”和阴谋之下。
当他冷眼看着他们互相猜忌、彼此削弱,当他用最狠毒的手段扫清所有障碍后,先帝,那个他名义上的父亲,在丧子之痛和朝局动荡中迅速衰老,最终在惊骇中发现,膝下竟只剩他这一个“体弱”、“安静”、“毫无威胁”的皇子。
不是因为他贤能,不是因为他受宠,仅仅是因为……他是唯一剩下的、勉强可用的“选择”。
这皇位,是捡来的,是阴谋的产物,是退而求其次的结果,唯独不是他被真心选择、被寄予厚望而继承的。
然后……是沈沐。
那个被他从暗卫营中一手提拔,赋予“幽影”之名,放在身边,最终却用最惨烈的方式背叛了他、逃离了他的影卫。
他至今仍清晰地记得,那两次,确切的说是三次,为他挡下致命攻击的身影。
箭矢破空而来时,那个略显稚嫩的暗卫毫不犹豫地用身体挡在他面前,腰侧洇出的鲜血和那双坚定望着他的眼睛,曾让他冰封的心被极轻微地触动。
他以为那是什么?
是忠诚?是职责?还是……他一度不敢深想,却又暗自渴望的,是源于某种更深沉的情感?
他将其视为“纯粹”的守护,视为失而复得、甚至从未拥有过的“唯一”。
他偏执地认为,既然沈沐能为他付出生命,那便证明了他对自己而言是特殊的,是绝对属于自己的。
所以他用尽手段将他禁锢在身边,给他“恩宠”,给他殊荣,哪怕那“恩宠”是折断他的羽翼,那“殊荣”是磨灭他的尊严。
他以为,这就是爱。
他以为,沈沐一次次看似顺从的承受,哪怕带着痛苦和麻木,也是另一种形式的“选择”——选择留在他身边。
可现在,他明白了。
那挡箭,或许只是暗卫刻入骨髓的职责,是对主上命令的绝对服从,甚至……可能只是为了报恩,报答当年将他从饥荒中捡回来的“恩情”。
与爱无关。
至少,不是他萧执所渴望的那种,独一无二、非卿不可的爱。
沈沐最后的选择,是那般决绝。
纵身一跃,尸骨无存,连一个让他挽回、让他弥补的机会都不给。
“放过我吧……”
那四个字,如同最终审判,将他所有的自以为是击得粉碎。
原来,他萧执这一生,从未被任何人,真正地、坚定不移地选择过。
母妃的爱,带着对另一个男人的执念和自身的软弱。
皇位的归属,是阴谋算计后无奈的结局。
就连他以为最不可能背叛的沈沐,最终也用最惨烈的方式,选择离开他,甚至不惜一死。
巨大的孤独和虚无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
他坐在象征着天下最高权力的龙椅上,却感觉自己一无所有,像一个被全世界遗弃的孤家寡人。
他下意识地抚上胸口那几处狰狞的伤疤。
是啊,他是一国皇帝。
这个认知,像一道无形的枷锁,将他牢牢捆缚。
他不能真的随心所欲地伤害自己,不能放任自己彻底疯魔、走向毁灭。
不是因为贪生怕死,而是因为他肩上担着这万里江山,兆亿黎民。
一旦他倒下,朝堂必生动荡,那些被他铁腕压制的野心必将死灰复燃,边境虎视眈眈的强敌也可能趁机而入。
最终受苦的,是那些无辜的百姓,是这个刚刚在他手中展现出一种扭曲却高效的“盛世”景象的国家。
他连彻底沉沦于痛苦和疯狂的资格都没有。
这种清醒的认知,比浑噩的疯狂更加残忍。
他缓缓闭上眼,嘴角勾起一抹极致苦涩、近乎惨淡的弧度。
真是……可笑又可悲的一生。
他曾经以为,只要足够狠,足够强,就能掌控一切,包括人心。
可现在他才明白,有些东西,比如真心,比如选择,是再高的权位、再狠的手段,也强求不来的。
他失去了母亲,失去了可能拥有的平凡人生,如今,连唯一一个他曾以为牢牢握在手中的人,也彻底失去了。
他坐在权力的巅峰,感受着前所未有的孤独和失败。
萧执缓缓睁开眼,那双深邃的眸子里,疯狂似乎褪去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如同古井寒潭般的死寂与疲惫。
他抬手,轻轻挥了挥。
赵培立刻如蒙大赦般,弓着身子,将温好的汤药再次小心翼翼呈上。
这一次,萧执没有拒绝。
他接过药碗,看着其中浓黑如墨、倒映不出任何光亮的药汁,如同看着他自己的未来。
然后,他仰起头,如同完成一项任务般,面无表情地,将那份苦涩,一饮而尽。
药汁很苦,却苦不过他的人生。
他还要活着。
作为萧国的皇帝,活着。
哪怕心已成灰,哪怕灵魂早已随着那人一同坠入了断魂崖底。
这人间帝王,看似拥有一切,实则,从未得到过他真正渴望的。
这或许,是他萧执,注定的宿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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