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宴的前一日,乾元宫内气氛微妙。
数名司制房的太监与宫女垂首躬身,手中捧着各式托盘,上面陈列着为沈沐准备的宴服与配饰。
绫罗绸缎,珠玉宝石,在宫灯下流光溢彩,晃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萧执负手立于殿中,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那些华美的衣物,最终,落在了一套与他今日所穿龙袍色调极为相近的玄金色长袍上。
那衣袍以玄色为底,用极细的金线满绣着繁复的暗纹,在光线下隐隐流动,尊贵而霸气,与帝王之威隐隐呼应。
大太监赵培顺着萧执的目光看去,心头猛地一跳,额角瞬间沁出细密的冷汗。
他硬着头皮,上前一步,腰弯得更低,声音带着十二万分的小心翼翼,几乎微不可闻:“陛……陛下,这……这套衣裳,颜色与规制……似乎……不太合规矩啊……”
让一个并非后妃亦非宗亲的男子,穿着与帝王相近颜色的礼服出席国宴,这简直是闻所未闻,必将引来滔天的非议。
萧执闻言,从鼻子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冷哼,带着明显的不悦与不耐烦:“啧。”
殿内空气瞬间凝滞,所有宫人将头埋得更低,连呼吸都屏住了,生怕触怒天颜。
萧执的目光在那套玄金色衣袍上又停留了片刻,眼底闪过一丝晦暗难明的光,终究还是没有强行下令。
他修长的手指移开,指向了旁边另一套颜色稍浅一些的礼服。
那是一件以月白云锦为底,用赤金、明黄、宝蓝等多色丝线,以蹙金绣法精心绣出缠枝莲纹与祥云图案的长袍。
虽不及那套玄金色霸气,却更加精致繁复,华美夺目。
“就这套吧。”萧执淡淡道,语气不容置疑。
赵培暗暗松了口气,连忙应道:“是,奴才这就为沈公子更衣。”
更衣的过程,对沈沐而言,无异于又一场漫长的凌迟。
他被宫人服侍着,一层层穿上那华美得过分的衣袍,感受着冰凉丝滑的布料贴上肌肤,那繁复的刺绣纹路硌在身上,带着一种令人不适的沉重感。
这还未完…
宫人们又捧来了各式各样的配饰。
一条由数十颗大小均匀、光泽莹润的东海明珠串联而成的腰带,扣环是赤金嵌蓝宝石的。
一枚羊脂白玉镂雕蟠龙佩,悬着金色的流苏,压在那明珠腰带之上。
发髻并未束冠,而是用了一支赤金镶嵌红宝石的发簪固定,鬓边还垂下几缕细小的金丝流苏。
甚至连手腕上,都被戴上了一对雕琢精美的金镶玉手镯。
当一切装扮停当,沈沐被宫人引至巨大的铜镜前,镜中映出的人影,连他自己都感到一阵陌生。
唇上被一个宫女上了些口脂,被华服衬着显得倒不像平日那样病弱,可精致的眉眼间却是一片死寂的漠然。
整个人如同一个被精心妆点、缀满珍宝的人偶,珠光宝气,华丽至极,却毫无生气,活脱脱一个被圈养在锦绣堆里,不谙世事的富家公子哥模样,与昔日那个黑衣劲装、眼神锐利的影卫十七,判若云泥。
他垂在宽大袖袍下的手,指尖冰凉,微微蜷缩。
…………
殿内,灯火璀璨,觥筹交错。
文武百官依品阶列坐,西域龟兹使团也已入席,空气中弥漫着酒香、食物香气与一种微妙的、期待与审视交织的氛围。
当内侍高声唱喏“陛下驾到——”时,整个大殿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齐刷刷地投向殿门。
萧执一身明黄龙袍,身姿挺拔,步履沉稳地踏入殿内,帝王威仪,不怒自威。
然而,当众人看到他身后紧随的那道身影时,原本肃静的大殿里,不可避免地响起了一片极力压抑却依旧清晰的抽气声与窃窃私语。
那是谁?
但见那人穿着一身月白底蹙金绣纹的华美长袍,明珠腰带、白玉佩、金簪、玉镯……周身宝光流动,炫人眼目。
其容貌精致,肤色苍白,眉眼低垂,安静地跟在萧执身后半步的位置。
这身打扮,这出现的场合,这紧随帝王的身位……其身份,不言而喻!
许多恪守礼教的老臣当场就变了脸色,眉头紧锁,嘴唇翕动,显然对此极为不满。
更有甚者,忍不住低声与邻座交谈起来,目光中充满了震惊、鄙夷与不认同。
虽然无人敢大声喧哗,但那一片“嗡嗡”的议论声,已然形成了一种无形的压力,沉甸甸地笼罩在殿内。
沈沐即使低着头,也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从四面八方投射过来的、如同针扎般的目光。
有好奇,有探究,有轻蔑,有不齿……他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仿佛被人剥光了衣物扔在这大庭广众之下,每一寸皮肤都暴露在那些审视与评判中,难堪得几乎要窒息。
他下意识地,将自己往萧执那高大挺拔的身影后,更隐蔽地缩了缩,试图借由帝王的背影,阻挡掉那些令他无所适从的视线。
他这个小动作,细微得几乎无人察觉,却被一直用余光关注着他的萧执精准地捕捉到了。
看到沈沐如同受惊的小兽般,在自己身后寻求遮蔽,萧执心中那股因众人非议而产生的薄怒,竟奇异地被一种更加深沉满足的掌控欲所取代。
看,无论旁人如何议论纷纷,他最终能依赖、能躲避的,只有自己。
这种绝对的占有和被需要感,极大地取悦了萧执。
他嘴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非但没有阻止沈沐的躲避,反而稍稍侧了侧身,更自然地将那道珠光宝气却脆弱不堪的身影,护在了自己的阴影之下。
然而,总有那等迂腐不堪、自诩耿直的臣子,看不惯这“牝鸡司晨”般的荒唐景象。
一位御史大夫,仗着年纪大、资历老,颤巍巍地站起身,手持玉笏,声音洪亮却带着颤音。
“陛下!老臣斗胆!此乃接待外邦使臣之国宴,庄严之地,此人身份不明,身着逾制之服,列席于此,于礼不合,有损国体啊!望陛下……”
他话未说完,萧执冰冷的目光已如实质的利剑般射了过去。
那目光中不含丝毫怒意,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如同看待蝼蚁般的漠然与威压。
“嗯?”萧执仅仅发出了一个单音,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
那老御史接触到萧执的眼神,浑身一僵,后面的话生生卡在了喉咙里,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天灵盖,握着玉笏的手都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他张了张嘴,在帝王那无声却重若千钧的威慑下,终究没敢再吐出半个字,脸色灰败地、缓缓地坐了回去,如同瞬间被抽干了所有力气。
大殿内,再次陷入一片死寂,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清楚地意识到,陛下对此事的态度,已然明确。
任何非议,都是徒劳,甚至可能引来灾祸。
而在大殿的角落,好不容易解了禁足出席的萧锐,死死攥着手中的酒杯,指节泛白,看着那站在皇兄身后、低眉顺眼却难掩一身风华与脆弱的沈沐,眼中充满了痛心与愤怒,却又无能为力。
更隐蔽的殿柱阴影处,几道如同融于环境的身影——十一、卅三,还有面容仿佛苍老了许多的巽统领,他们的目光也始终追随着沈沐。
看着昔日并肩作战、冷峻利落的同伴,如今被打扮成这般模样,置于如此尴尬的境地,他们心中亦是五味杂陈,唯有沉默。
沈沐低垂着眼睑,感受着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以及那无处不在的、无形的目光。
身上的华服珠宝,此刻重若千斤,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只知道,这场漫长的煎熬,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