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歇云散,江南的日头重新变得明晃晃的,透过窗棂,在地面上投下温暖的光斑。
沈沐的伤势在陛下那“独有方子”和亲自照料下,好得奇快。
不过五六日,那骇人的伤口已然收口结痂,虽未痊愈,动作间仍不免牵扯疼痛,但至少不再需要频繁换药,内力也渐渐恢复流转。
这日清晨,沈沐终于得以起身,换上干净的劲装。
他对着房中一方模糊的铜镜,犹豫了片刻。
脸上的“幽影”覆面被陛下收走,他总觉得像是赤身裸体般不自在,但陛下的命令不容违逆。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将那份不适压下,推门走出内室。
外间,萧执正临窗而立,看着院中池水里新放的几尾锦鲤。
晨光落在他侧脸,神情平淡,看不出喜怒。
听到动静,他转过身,目光落在沈沐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番。
“能下地了?”他语气寻常,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回主子,属下已无大碍,谢主子挂怀。”沈沐躬身行礼,声音依旧带着伤后的些许沙哑,但脊背已然挺直,“属下这便回归值守。”
“急什么。”萧执淡淡道,“既好了七八分,整日困在屋里也无益。收拾一下,随朕出去走走。”
又出去?沈沐心中一紧,上次城隍庙的惊险瞬间浮现脑海。
他下意识地想劝阻,但看到陛下那不容置疑的神色,又将话咽了回去。
如今他伤势未愈,若再遇险情,护卫之力大打折扣……
“属下遵命。”他最终只能低声应下,心中却暗自决定,此次必要万分警惕,寸步不离。
此次出行,萧执并未再往人多眼杂的市集庙宇,而是命车夫驾着马车,出了小镇,沿着蜿蜒的河岸缓行。
窗外是典型的江南水乡画卷,稻田碧绿,水网密布,白墙黛瓦的村落点缀其间,偶有乌篷船慢悠悠地滑过河面,船公哼着不成调的小曲。
沈沐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些,但目光依旧锐利地扫视着车外任何可能藏匿危险的地形。
马车最终在一处僻静的河湾停下。此处视野开阔,芦苇丛生,远处青山如黛,倒也清幽。
“下去透透气。”萧执率先下了车。
沈沐立刻跟上,保持着一贯的三步距离,警惕地注意着四周风吹草动。
萧执负手漫步至水边,望着粼粼波光,似乎在看风景,又似乎在沉思。沈沐沉默地跟在身后,如同最忠诚的影子。
良久,萧执忽然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巽统领报朕,此次刺杀,幕后之人虽已伏诛,但其与朝中某些人,或许有些不清不楚的勾连。”
沈沐心神一凛,垂首道:“属下愚钝。”朝堂之事,绝非他一个影卫所能置喙。
萧执并未回头,继续道:“朕这些年,清理了不少碍眼的东西。总有些人,觉得朕手段酷烈,心怀怨望,或是觉得朕这皇位,坐得不够稳当。”
他的语气很淡,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但其中蕴含的冰冷杀意,却让周遭温暖的空气都为之凝滞。
沈沐立刻单膝跪地:“主子乃天命所归,宵小之辈,螳臂当车,自取灭亡!属下等誓死护卫主子,绝不容许任何人动摇社稷!”
这是他发自肺腑的誓言。
陛下于他,不仅是主子,更是赐他新生、予他职责、甚至……亲自为他疗伤换药、给予他难以想象“恩宠”的君主。任何对陛下不忠之人,都是他剑锋所指。
萧执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跪地的沈沐身上。那目光深沉,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审视。
“起来。”他道。
沈沐依言起身,依旧垂着头。
“你的忠心,朕从未怀疑。”萧执走近两步,停在他面前,“朕只是告诉你,这世上,盼着朕死的人,从来不少。朕能信的,不多。”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沉重,敲打在沈沐心上。
沈沐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灼热的光芒:“属下定会主子最锋利的剑!最坚固的盾!但凡有一口气在,绝不让任何人伤及主子分毫!”
他因激动,气息微促,伤口处传来隐隐刺痛,却丝毫无法减弱他眼中那纯粹而炽烈的忠诚。
萧执静静地看着他,看着那双因为誓言而格外明亮的眼睛,看着那张失去覆面遮掩、因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庞。
他眼底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细微的波动,如同冰湖投入一颗小石,涟漪很快又归于深不见底的平静。
“朕知道。”良久,萧执才缓缓开口,语气似乎缓和了些许,“所以,朕才将你留在身边。”
他伸出手,并非触碰沈沐,而是指向不远处河滩边一块被水流冲刷得光滑的大石:“陪朕坐一会儿。”
命令再次出乎意料,但有了之前同车同寝的经历,沈沐似乎……稍稍习惯了些?至少,不会像最初那般惊惶失措。
他将其理解为陛下经过刺杀之事,或许需要信任的人在旁,哪怕只是安静地待着。
“是。”他恭敬应道,跟着陛下走向那块大石。
萧执拂衣坐下,姿态闲适,目光重新投向宽阔的河面。
沈沐则恪守着规矩,并未与他同坐一石,而是选择站在了石头侧后方一步之遥的地方,这是一个既能随时护卫,又不会僭越的位置。
身姿挺拔如松,目光依旧警惕地巡视着四周。
河风吹拂,带来湿润的水汽和青草的味道,暂时吹散了之前谈话的凝重。
萧执并未再说话,只是静静地坐着,仿佛真的在欣赏风景。
沈沐安静地守着,心中却反复回味着陛下刚才的话。
主子说他“能信的不多”,却将自己留在身边……这是何等的信任!自己方才的誓言,是否足够表达忠心?是否能让主子真正安心?
他越想,越觉得肩头责任重大,恨不能立刻痊愈,将一身武艺尽数施展,为陛下扫清所有障碍。
时间缓缓流逝,阳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斜长。
忽然,萧执像是想起了什么,自袖中取出一物,递向身后的沈沐。
“这个,还给你。”
沈沐低头一看,心中猛地一震——是那副“幽影”覆面!
冰冷的金属在阳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仿佛从未离开过。
“主子……”沈沐一时有些无措。陛下此时归还覆面,是何意?是觉得他伤势已好,不再需要特殊关照?还是……?
“伤既好了,便戴回去吧。”萧执的语气听不出情绪,“影卫终究是影卫,总露着脸,不成体统。”
沈沐闻言,心中竟莫名地松了口气,仿佛一件丢失已久的、至关重要的东西终于回归原位。
他连忙双手接过,指尖触及那熟悉的冰冷触感,一种奇异的安心感油然而生。
“谢主子!”他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激,立刻将覆面戴上。
冰冷的金属再次贴合脸颊,隔绝了外界的气息,也仿佛将他重新包裹进那层安全的、熟悉的影卫外壳之中。他又变回了那个没有面目、只有代号和忠诚的“幽影”。
萧执侧过头,看着重新戴好覆面的沈沐,看着他瞬间恢复的、那种如同兵器般冷硬沉静的气质,目光在他被金属覆盖的脸庞上停留了片刻,眼底深处闪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晦暗光芒。
仿佛……有些遗憾那短暂的“真实”就此被掩盖。
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转回头,继续望着河水。
又静坐了片刻,萧执站起身。
“出来够久了,回去吧。”
“是。”
马车辘辘,驶回小镇客栈。
一路上,沈沐抚摸着脸上冰冷的覆面,心中那份因为陛下信任而激荡的豪情与责任感,愈发坚实。
他只觉得主子对他恩重如山,信任有加,甚至亲自为他疗伤,如今又体谅他作为影卫的习惯,归还覆面。
他暗暗发誓,此生此命,皆为主子所有,万死不辞。
而他永远不会知道,在他戴上覆面的那一刻,身旁的帝王,唇角曾极轻微地勾起一抹难以捉摸的弧度。
信任是真的。
恩宠也是真的。
但那背后更深沉的、足以将他彻底吞噬的掌控欲,也是真的。
覆面戴回去了很好。 这意味着,这场精心编织的、名为“恩宠”的罗网,可以进入下一个阶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