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娘与红袖顿时目眩神迷——原来整层楼阁竟以琉璃为壁,穹顶亦是透明。此刻星河璀璨,月华如水,室内清泉映月,奇石生辉,假山嵯峨间点缀着玲珑亭台,卵石小径蜿蜒通向幽处。
行走其间,恍若置身云崖绝壁,令人尘虑尽消。
星光如纱,朱慕胸中郁结的戾气渐渐消散。他仰望着璀璨夜空,沉醉在这片令人心醉的景致中。对美的追求本是人之天性,他亦不能免俗。
前行数步,一方巨大的青石跃入眼帘。石面光滑如镜,显然常有人精心拂拭,竟不见半点尘埃。
此处便是奴家习舞之所。李赛轻灵地跃上青石,几个曼妙的转身,将婀娜身姿展现得淋漓尽致。
朱慕下意识跺了跺脚:这般巨石是如何运上来的?这地板可承得住?
李赛翩然飘回,在这方天地间她似乎卸下所有防备。她绕着朱慕轻盈一转,掩唇轻笑:朱公子且宽心,此楼用的是汉王殿下所创的钢筋水泥构造,稳固非常。
朱慕目光微凝,这女子怕是已识破自己身份。
李赛狡黠地眨眨眼:朱公子,可要现在开始?她指向青石旁的石墩,那边可坐,若觉坚硬,墩下备有软垫。
三人各自落座,目光中满是期待。
叮——
清脆的罄声蓦然响起。朱慕这才发现假山后的藤萝间,竟坐着几位执乐器的女子。
乐师何时上来?在此多久了?
红袖似看出他的疑惑,轻声道:李赛姐姐楼中机关精巧,那假山里藏着升降台,可载人上下。说完又狐疑地打量朱慕,只是不知为何偏要带你来此...朱公子究竟是何人?
朱慕打着哈哈:小丫头多心了。
小丫头?红袖咬着樱唇,气鼓鼓的模样格外可人。
朱慕心头一颤,赶忙压下情绪,脱口喊道:别盯着我瞧,你这辈子都别想得到我!
红袖顿时恼羞成怒,脸蛋涨得通红,衣袖微动似要挥拳,又强忍着收了回去。
少女气鼓鼓地别过脸去,再不肯看这讨厌鬼一眼。
朱慕讪笑着挠头,暗恼自己怎把前世的油腻情话顺嘴说了出来,这下可把人惹毛了。
不过转眼他就把尴尬抛到脑后,厚着脸皮继续观舞。
此时李赛的表演已然开场。
芸娘偷瞄到朱慕与红袖的互动,虽听不清对话,但见红袖面红耳赤的模样,恨得牙痒痒——这小蹄子倒是个难缠的对手!
清越的箫声悠悠响起。
伏在青石上的红袖翩然跃起,舞姿竟出奇地飒爽。
但见佳人云鬓墨染,广袖翻飞。时而如游龙戏墨,时而似惊鸿踏波。罗衣迎风飘举,水袖当空交织。柔美中透着英气,婉转间藏着刚健,这般矛盾的气质更衬得李赛风华绝代。
红袖看得如痴如醉,不自觉地轻声呢喃:李赛姐姐真是又美又飒......
芸娘边看边暗恼:这哪是请教编曲,分明是拿出看家本事来抢我客人!早知这婆娘猜出汉王身份,我何苦引狼入室!
余光瞥见红袖,更是烦闷——没一个让人省心的!
朱慕前世阅舞无数,却从未见过能将柔韧与力量结合得如此精妙的舞者。李赛每个关节都仿佛藏着弹簧,每个动作都精准卡在韵律的脉搏上。更难得的是那股子精气神,让她的舞姿浑然天成。
他情不自禁起身吟唱:
南国有佳人,轻盈绿腰舞。华筵九秋暮,飞袂拂云雨。
舞姿如兰苕般清雅,似游龙般灵动。越地佳人停下前溪舞,吴地歌姬暂歇白纻曲。
曼妙姿态无穷尽,繁复舞步渐收终。莲步轻移破碧浪,衣袂翻飞乱雪风。
耳坠轻摇眼波转,长裙翩跹欲凌空。只恐难留此绝景,飞逐惊鸿入云中。
朱慕嗓音沙哑而磁性,吟唱间不自觉融入美声技法,音调层层攀升。
尤其末句唯愁捉不住,飞去逐惊鸿,反复咏叹三遍,音浪叠叠高涨。
最终那道穿云裂石的高音,震得窗棂嗡嗡颤鸣。
整间石室恍若雷池,众人如临瑶台仙宴,但见天女起舞,耳闻神雷和歌,天地为之共鸣!
至第三叠时,朱慕的声线已臻化境,由浑厚转为空灵。
这般极致的音色转换,唯有经热流淬炼的声带方能驾驭。
音律的玄妙变化,令人如释重负,恍若从狭谷突至云巅,通体舒泰似沐温泉。
红袖只觉百骸俱畅,郁结尽消,魂灵飘然欲飞。
芸娘眼波 ,周身似有柔荑抚触,酥软如猫倚石,险些哼出声来。
而
红袖脸颊泛红,眸光盈盈地偷瞄朱慕,见他望来慌忙别过脸,故作镇定地哼起小调,却因走调显得憨态可掬。忽觉失态,她立刻噤声,扭头冲朱慕瞪圆杏眼,龇着虎牙作势凶他。
朱慕佯装未见她嗔怒,整了整衣襟对场中谢幕的李赛赞道:姑娘舞技刚柔相济,起落间皆合韵律,令人神驰。话锋一转问道:不知伴奏的乐师们可否一见?他确实被这近乎大师级的演奏折服,弦音珠圆玉润毫无瑕疵,倒显得自己先前答应编曲多此一举——莫非这邀约另有用意?
李赛起身时眼波在朱慕脸上流转须臾,方引着四位乐师从假山后现身。朱慕目光忽地凝在某个执箫少年身上,注意到李赛介绍此人时声线微扬:这是阿离,通晓诗书,箫技尤佳...十六岁的少年身形清瘦,面色泛黄却眉目疏朗。
朱慕暗自思忖:她大费周章设局,难道就为引荐这少年?正出神间,瞥见芸娘正瞠目结舌地盯着王离。这位花魁裙下多少权贵,怎会对个寒门少年另眼相待?芸娘越想越惊,连手中团扇滑落都未察觉。
在汉王统治下的襄阳城中,新兴权贵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其中不乏对李赛心生仰慕之人。
芸娘再次端详眼前少年:粗布衣衫透着贫寒,身为李赛的乐师想必地位卑微,除了一张俊秀脸庞似乎......等等!
她忽然注意到异样——这少年望向汉王的目光澄澈如水,全无面对权贵时应有的畏缩与惶恐。
莫非他不知眼前是汉王?
可即便抛开王爵身份,能在明月楼独占三位花魁作陪的显贵,也绝非这穷小子能企及的存在,他岂会不知?
红袖同样好奇地打量着王离。能得李赛姐姐另眼相看的同龄少年,定有过人之处。
王离暗自苦笑。李赛姐未免太抬举自己了,堂堂汉王怎会看得上区区乐师?原来李赛早已将朱慕的真实身份告知于他。
但他确实无所畏惧。无欲则刚,胸藏锦绣,何须战战兢兢?
这般不卑不亢的态度反倒令朱慕暗自讶异,心中升起几分赏识——单是这份气度,便非常人可及。
你叫王离?家中还有何人,读过哪些书......
朱慕开口时,李赛如释重负。方才汉王沉默时的威压令她窒息,更显出王离的从容不迫,果然没看错人。
王离躬身作答:小子王离,家中唯有老母。平日多习《春秋》《论语》《诗经》......
......
踏出明月楼时,王离仍觉恍惚。
这真是汉王?如此轻易就收下自己?明日要去寻那位姚广孝和尚?汉王府的俸禄应当丰厚吧?
想到能多挣银钱为母亲抓药,少年眉宇间泛起喜色。他对李赛满怀感恩,全不因被举荐的场合或对方身份感到屈辱。
历经生活磨砺的他,早已褪去无谓的清高,懂得接纳善意。若非半年前李赛姐姐相助,母亲的汤药早就断了。
王离,从来都是知恩图报之人。
(......
襄阳城东南隅,棚户区。
破败的巷弄里挤满歪斜的棚屋,污水在坑洼的地面肆意流淌,腐烂的菜叶与碎布头堆在墙角。
一间还算齐整的屋舍前,少年正守着药炉。黄泥炉上的砂锅咕噜作响,苦涩的药香弥漫在窄巷里。十五岁的王离握着蒲扇,指尖因用力而发白,眼睛始终盯着火苗的跃动。
里屋传来断断续续的咳嗽,每一声都像钩子扯着少年的心。当砂锅里的药汁泛起第七个泡沫时,他迅速撤了柴火。
娘,该喝药了。
屋内仅有的木床吱呀作响,王离将母亲枯瘦的身子扶起,让她靠在自己单薄的肩膀上。粗陶碗沿冒着热气,郎中嘱咐要趁热喝。他边说边吹着药汤,一勺勺送到母亲唇边。
妇人眼角的细纹里藏着昔日的书卷气,此刻却因高热泛着不自然的潮红。喂完药,王离用麻巾拭去她额头的虚汗,轻声道:您歇着,儿子去去就回。
床榻传来压抑的叹息。她知道儿子要去何处——那间挂着红灯笼的楼阁。想到这,喉间又涌上腥甜,却只能闭眼装睡。
里屋像被狂风卷过的书库。竹简与手抄本堆满每个角落,粗线装订的纸页从床沿垂到地上。王离盯着水缸里晃动的倒影,突然掬起冷水拍在脸上。
汉王......这两个字烫得他胸口发疼。指尖穿过散落的发丝,他重新束紧发髻,连衣领的褶皱都抚了三遍。
暮色中,他停在一座青砖宅院前。漆色斑驳的侧门一声,吞没了少年挺直的背影。
吱呀!
一个锃亮的光头从门缝里探出,姚广孝上下打量着王立:你就是王离?
正是在下。王立拱手作揖,目光同样好奇地落在小和尚身上,您就是姚广孝师傅?
哈哈哈,总算等到你了。姚广孝一把拽住王立的手腕,将他拉进院内。
穿过几道回廊,两人来到一间堆满卷宗的厢房。四壁书架整齐排列着文书典籍,案几上摊开着各式地图。
往后你就在这儿协助朱公子处理文书。姚广孝指向靠窗的书案,那是你的位置。对了,你应该知道朱公子就是汉王殿下吧?
我猜——
王立刚要解释,却被姚广孝摆手打断:知道就好,整天朱公子叫着怪别扭的。
说着抱来半人高的竹简堆在案几上:这些今日要誊抄完毕呈交汉王。字迹务必工整,有不懂的随时问我。话音未落,他已回到自己座位提笔疾书。
王立盯着堆积如山的竹简 。
这...这是一天的活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