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第六节
夏末的日头晒得水泥街面发烫,我攥着口袋里的学费,和唐国强、吴伟良挤在报名处的长队里。前头攒动的人影大多眼生,背着鼓鼓囊囊的麻袋,往窗口递东西时总磨磨蹭蹭。吴伟良耐不住,猫着腰往前钻了半截,回来时一脸古怪:“别排了,估摸着到晌午也轮不上。”
“咋了?”我往他手里塞了颗水果糖。
“那帮人像是乡下赶来的,背的全是大米,不知道是换饭票还是抵学费,”他啧了声,“一个个解开麻袋称米,能快才怪。”
队伍后头起了骚动,有人骂骂咧咧地散了。我们仨往校门口走,吴伟良忽然停住脚,眼睛亮得像藏了星子:“他们拿米换,咱们就把大钱换成角币,也让收费的老师忙乎忙乎。”
这主意透着股坏劲儿,却让我和唐国强都来了精神。从工农饭店开始,我们挨家商店换硬币,一分两分的钢镚儿叮叮当当地落进布袋子,到后来连一毛的纸币都搜罗干净,整条街的店家看我们的眼神都带了点无奈。
下午再去报名处,布袋子往窗口一倒,哗啦啦的硬币滚了满桌。收费老师数得额角冒汗,指尖沾着唾沫点了又点,最后抬起头瞪我们:“你们几个小鬼头,等着被班主任罚吧。”
吴伟良立刻梗着脖子:“老师,我们拿零花钱交学费,难道有错?”
我赶紧帮腔:“是啊,这该表扬才对。”
老师被堵得没话说,手指头点了点我们,嘴角却偷偷翘了下。可走出报名处我就悔了——光数钱就耗了近一个钟头,吴伟良这馊主意,说到底是折腾了自己。
开学那天的阳光格外刺眼,教室门口堆着人,好多张脸看着比我们老成,眼神直勾勾地黏在身上。我被看得浑身发紧,没忍住嘟囔了句:“堵在这儿看什么?”
“看你咋了,关你屁事?”一个高个子男生斜着眼睛顶回来。
火气“噌”地就上来了。我攥紧拳头冲上去,拳头刚砸在他脸上,就被人从后头拽住了。周围的起哄声里,我听见有人喊“校长来了”。
那天的课我压根没听进去,满脑子都是校长打电话时严肃的侧脸。果然,星期六傍晚刚把房间收拾好——我刚搬到楼上睡,新刷的白墙还带着石灰味——父亲就撞开了门。母亲跟在后头,脸色发白。
“咔哒”一声,父亲反锁了门。这锁是新换的,里外都得用钥匙开。他手里攥着根拖把棍,木头上还沾着点灰,显然是从厨房顺来的。
“爸!”我往后缩了缩,后背抵着刚铺好的木板床。
母亲扑上去想抢棍子:“有话好好说,别动手!”
父亲没理她,胳膊一扬,木棍带着风声砸下来。“嘭”的一声闷响,我感觉后背像被巨石碾过,疼得眼前发黑。母亲尖叫着抱住父亲的胳膊:“阿二快跑!”
我哪儿跑得掉?门锁死了。余光瞥见后窗开着,窗外就是小巷。我赶紧冲到窗口,翻窗时衬衫被钉子勾破了个口子,落地时打了个滚,胳膊肘蹭掉块皮。回头看见父亲正扒着窗台要探身,我抓起脚边一块砖扔过去,“哐当”砸在窗框上。
“妈的!”我吼了一声,不知道是骂父亲,还是骂自己。
一路无目标的小跑到张家弄时,有人在马路上晒稻谷,稻壳粘了满裤腿。我咬着牙继续往马路上走,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再也不回这个家了。读书的事早被抛到脑后,眼下只想找个地方躲起来。
野外的风带着草腥气,天渐渐暗了。去同学家?父亲肯定会找过去。我蹲在田埂上想了半天,忽然想起学校——教室空着,或许能凑合一晚。
从马路边攀上学校围墙时,裤脚被铁丝勾出个洞。学生宿舍黑着灯,周六晚上果然没人。墙角有块砖松了,我抠了几下,掏出个能钻进去的洞。一进去就闻到股脚臭味,准是男生宿舍。我摸到张床,扯过被子裹住自己,心里盘算着天一亮就去火车站,越远越好。
鸡叫头遍时我就醒了,摸黑钻出宿舍,沿着甪里街往车站走。路过煤场时,看见几辆装煤的火车停在铁轨上,心里动了下——扒煤车走不用花钱,可转念又想起身上这件新衬衫,弄脏了怪可惜的。还是买票吧,兜里还有几块钱。
火车站售票厅刚开了盏灯,昏黄的光打在水泥地上。我刚走到门口,一个人影突然从柱子后头窜出来,抓住了我的胳膊。
是父亲。他眼睛里全是红血丝,下巴上冒出层胡茬,看着比平时矮了些。
“跟我回去。”他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
“不回。”我挣了挣,没挣开,“回去你还得打我,不如让我自生自灭。”
他叹了口气,手松了松,却没放开:“我知道昨天过火了,以后不打了。”
“鬼才信。”我别过脸,眼眶有点发烫。
“我保证。”他扳过我的肩膀,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我,“但你也得保证,好好读书,别再惹事。”
那眼神太恳切,像晒裂的土地盼着雨。我吸了吸鼻子:“你写保证书给我。”
“好,一言为定。”他居然笑了,脸上的皱纹挤成一团。
他骑着自行车载我回家,晨风吹得我后背隐隐作痛,却没那么难受了。后来唐国强跟我说,那天半夜父亲就找到他家,把床底、柴房都翻了个遍,确信我不在,才疯了似的往火车站赶。
“他就在售票厅门口蹲了半宿,跟个石头似的。”唐国强说这话时,手里转着支铅笔,“你要是真扒煤车走了,现在指不定在哪儿呢。”
我望着窗外掠过的白杨树,没说话。是啊,差一点,就真的不一样了。可不一样,又能是哪样呢?
父执荆条子越窗,
背印新痕向野茫。
站台曙色忽相照,
煤车未染少年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