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六节
外公回来时,天刚擦黑,晚霞把西窗染成一片烧红的橘色,却暖不透他眉间拧成疙瘩的阴云。他没像往常那样先喊一声“囡囡”,径直穿过堂屋,手指在八仙桌的古董花瓶上碰了碰,又弯腰把墙角的麻将牌盒子抽出来,连墙上挂着的那幅墨竹图也被他利落地卷了起来。
我扒着门框看,见他把这些平日里宝贝得紧的物件往堂屋中央堆,像在收拾一堆不值钱的破烂。他脚边的藤筐里,连我和表哥玩剩的扑克牌都被扫了进去,红桃方块混着黑桃梅花,在昏暗里闪着零碎的光。
“外公,您找啥?”我忍不住问。
他没回头,只朝园子方向努了努嘴。我跟着看过去,暮色里的屋顶像一条沉默的灰脊,老蒋叔叔那台半导体收音机就摆在二楼窗边的写字台上,屋顶紫色的铜丝天线支棱着,像只警惕的小兽。
“你敢不敢上屋顶?”他突然转过身,声音压得很低,眼睛在昏暗中亮得有些吓人。
“上屋顶?”我愣了愣,“是补瓦片吗?前回帮外婆搬臭露缸,我从二楼窗户跨过去过的。”灶间的屋顶矮,踩在上面能摸到檐角的青苔,可二楼的屋顶要高得多,瓦片也滑。
“不是补瓦。”他顿了顿,喉结动了动,“去把你蒋叔叔那收音机的铜丝天线剪下来。”
“剪了?”我急了,“那以后就听不到说书听曲了!”那是我每天最盼的时辰,半导体里的女声清亮,讲故事的低沉男声响亮,能把整个院子都说唱得亮堂起来。
“叫你去你就去。”他的声音硬了几分,额角的青筋跳了跳,“哪那么多废话。”
我再不敢吭声。外公极少对我动气,他此刻的脸色像结了冰的河面,藏着看不见的汹涌。我点头时,听见自己的心跳撞得胸口发闷。
外公从柴房翻出根粗麻绳,在我腰上绕了三圈,结打得又紧又牢。绳的另一头缠在他胳膊上,绕了好几圈,最后攥在手心。“拿着。”他递过一把锈迹斑斑的剪刀,木柄被磨得光滑,“剪了就扔下来,别往下看,慢慢退回来。”
我踩着窗沿翻出去时,腿肚子先软了。瓦片在脚下打滑,发出细碎的“咔嚓”声,像随时会碎掉。风从耳边溜过,带着晚饭的米香,可我闻着只觉得发晕。天线就在眼前,紫铜的网丝在暮色里泛着冷光,轻轻一碰就晃个不停。
剪刀咬进铜丝时,发出“咯吱”的轻响。我闭着眼用力一剪,网丝断成几截,手一松就掉进了园子。等我跪着往后挪,后背早被冷汗湿透,直到膝盖碰到窗沿,被外公伸手一把拽进屋里,才敢大口喘气。
那晚的月光很淡,像层薄纱蒙在院墙上。我躺在床上,听着堂屋的动静。麻袋摩擦的窸窣声,外公沉重的脚步声,还有后院木门“吱呀”的呻吟——一共响了三次。每次门响,我都攥紧被子,直到他的脚步声回来,才敢松口气。肚子饿得咕咕叫,可眼皮重得抬不起来,迷迷糊糊间,总觉得那些被装进麻袋的老物件,在黑夜里睁着眼睛。
天没亮透,我就溜到灶间。外婆已经坐在灶门前,火钳夹着几张泛黄的纸往灶膛里送。火苗“腾”地窜起来,把她的脸映得忽明忽暗。
“外婆,咋不用稻草烧?”我凑过去,才看清她烧的是画。还有一些老书籍,宣纸上的山水被火舌舔着,墨色的山峰慢慢蜷起,最后化成一缕青烟,从灶口飘出去。
外婆没看我,只把一根缠着画纸的木轴塞进火里。“烧吧。”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动了什么,“留着是祸害,不如化成灰干净。”
木轴烧得慢,在火里“噼啪”地响,像在叹气。我帮着添了把柴,火光里,看见她手背上的青筋微微跳着,那双手昨天还在给我剥橘子,指甲缝里还留着橘瓣的清香。
第二天吃早饭时,我终于忍不住问:“外婆,到底咋了?外公要扔东西,您要烧画,连天线都要剪……”
外婆往我碗里夹了块咸菜,左右看了看,才凑到我耳边:“前儿个,姜爷爷家被抄了,你看见了吧?”
我点头。前天下午,巷口吵吵嚷嚷的,姜爷爷被人推着走胸前挂了块木牌子头上套着纸糊的高帽子,头低着,平时总梳得整整齐齐的头发乱蓬蓬的露出一点点。
“你外公在店里听说,”外婆的声音压得更低,气音混着水汽,“是因为他听短波,不知跟谁说了句啥……他成分本就不好,被人一举报,就完了。”她顿了顿,指尖捏紧了我的手腕,“咱们家以前也是做买卖的,你外公怕啊。那天线支在屋顶,被人看见,说咱也听敌台咋办,有嘴说不清的。”
“还有那些老物件,”她往堂屋瞥了眼,空荡的八仙桌显得格外大,“姜家搜出来的瓷瓶,被说成是‘怀念旧社会’。你外公……是怕咱们也落得一样的下场。”
我似懂非懂地点头。巷口的广播还在响,高亢的歌声撞着墙,又弹回来。可我总想起姜爷爷低头走路的样子,想起那些被烧的画,还有外公胳膊上勒出的麻绳印子。
阳光从窗棂钻进来,在地上投下格子,可我坐在格子里,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像被掏走了什么,风一吹就发疼。
《观旧忆感怀》
巷陌风传鹤唳天,蛛丝剪断旧声绵。
囊收古物藏深巷,火噬残缣冷灶烟。
绳系腰轻危瓦滑,星沉夜重哑门牵。
惊心岂独姜家祸,沉雾压檐难入眠。
注:首联以“鹤唳天”点时代风声鹤唳之境,“蛛丝剪断”呼应剪收音机铜丝天线事,暗写旧日声响(广播戏曲)中断的怅然。颔联“囊收古物”“火噬残缣”直写外公藏物件、外婆烧字画事,“冷灶烟”添凄清感。颈联“绳系腰”“危瓦滑”还原爬屋顶剪天线的惊险,“星沉夜重”“哑门牵”状夜色中转移物件的悄怆,木门“哑”声暗合文中“吱嘎”之境。尾联点出姜家被抄的惊惧为根源,末句“沉雾压檐”喻心头重负,收束全篇不安难眠之感,贴合文中压抑氛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