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安县惠民社区居委会的灯，直到晚上八点还亮着。老式白炽灯裹着层薄灰，光却暖得像掺了蜜，把屋里的人影拉得长长的，落在墙角那堆还没整理完的民生材料上。张桂兰围着碎花围裙，正蹲在地上翻找东西——从一个掉了漆的铁盒子里，掏出三叠叠得整整齐齐的稿纸，每叠上面都用红笔写着“证词要点”四个字。
“王大爷，您坐这儿，离灯近。”张桂兰直起身，把最靠里的椅子往灯泡底下挪了挪。刚说完，门就被推开，王大爷拄着拐，由孙子小宇扶着走进来，中山装的袖口还沾着下午修屋顶时蹭的灰。“张主任，俺们没迟到吧？”王大爷声音有点哑，下午在向阳里帮施工队递工具，喊得嗓子疼。
“没晚，李婶和张大妈刚到。”张桂兰笑着迎上去，伸手扶了把王大爷的胳膊。屋里的长凳上，李婶正低头摩挲着手里的胰岛素盒子——盒子是空的，标签都被磨得看不清字了，是她断药那两天攥在手里的；张大妈则把一个牛皮纸信封放在腿上，里面装着她摔断腿时的x光片，边缘被反复摩挲得发毛。
等王大爷坐定，张桂兰把三叠稿纸分别递过去：“这是我下午整理的，你们看看——明天去问责会，不用学官话，就说自家的事，越细越真，比啥都管用。”她先指着王大爷的那叠，“您就说三件事：去年八月政府承诺改造，您跑了七趟县政府，每次都被推；三月十五号因为屋顶漏雨摔了跤，膝盖到现在还疼；前天墙皮砸了小宇的自行车，孩子吓得晚上不敢出门。”
王大爷接过稿纸，老花镜滑到鼻尖，他用手指着纸上的字，一个一个念：“跑七趟政府，摔跤，砸车……”念到一半，声音突然顿了顿，抬起头看着张桂兰：“张主任，俺嘴笨，要是说漏了咋办？高县长要是打断俺的话，俺该咋整？”
张桂兰心里一软。她想起下午去王大爷家时，老人正对着镜子练习说话，把要说的事写在手上，手背都写满了。她走过去，蹲在王大爷面前，握住他的手——那双手布满老茧，指关节因为常年干活而变形，手背上还留着摔跤时蹭的疤。“大爷，您别怕。”张桂兰的声音放得很轻，“他要是敢打断您，我帮您说；您要是忘了，就看手里的稿纸，或者看看小宇——小宇记着呢，他能提醒您。”
小宇立刻挺起胸脯，攥着王大爷的衣角：“爷爷，我记着呢！跑了七趟，摔了一跤，车被砸了，我都记着！”王大爷看着孙子，嘴角慢慢咧开，点了点头：“好，好，有俺孙子在，俺不怕。”
这时，李婶突然轻轻叹了口气，手里的胰岛素盒子被捏得更紧了。张桂兰转头看向她，见她眼圈有点红，就走过去坐在她身边：“李婶，您咋了？是不是还怕？”
李婶摇了摇头，声音有点发颤：“不是怕，是想起断药那两天，头晕得站不起来，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俺儿子了。”她抬手抹了把眼睛，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报销申请单，上面有三个模糊的“待审批”印章，“这单俺递了三回，医保局的人说‘高县长让压的’，俺就想问问他，俺的命，就不如他的招商重要？”
张桂兰接过申请单，指尖拂过那些印章，心里像被针扎了一下。她想起半个月前，李婶昏迷在医院，医生说“再晚半小时就没救了”，她在急诊室外给林晓打电话，哭得说不出话。“李婶，”张桂兰把申请单叠好，放回李婶手里，“明天您就把这话问出来，把这申请单、这空盒子都带上——这些都是证据，比啥都有力量。您就说，您断药两天，差点死了，报销压了三个月，您儿子在外打工，您一个人在家，连口热饭都吃不上。”
李婶用力点头，把胰岛素盒子和申请单一起放进包里，拉上拉链时，手都在抖，却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期待——她盼这一天，盼了三个月。
坐在另一边的张大妈，一直没说话，这时突然把腿上的牛皮纸信封打开，拿出x光片举起来。灯光透过胶片，能清晰地看到腿骨上那道裂痕。“张主任，俺没啥文化，不会说啥大道理。”张大妈的声音有点粗，是常年在菜市场买菜练出来的，“俺就把这片子带上，让高县长看看，俺这腿是咋断的——三月初在菜市场被菜筐绊倒，摔在地上没人管，躺了一个月，儿子请假回来照顾俺，扣了半个月工资。俺就想问问他，菜市场占道半年，摔了三个人，他为啥不管？是不是俺们老百姓的腿，不如他的招商会好看？”
张桂兰看着那张x光片，想起林晓说过的话：“老百姓的苦，不是纸上的字，是身上的疤，是手里的证据。”她走过去，帮张大妈把x光片放回信封：“大妈，您说得对，就这么说——不用怕，有我和林组长在，没人敢不让您说话。”
张大妈把信封抱在怀里，像抱着什么宝贝：“俺不怕，俺儿子说了，要是有人敢欺负俺，他就从外地回来，跟他们理论！”
屋里的气氛渐渐热了起来，不再有之前的紧张，反而多了种豁出去的坚定。张桂兰看着三个老人，心里突然涌起一股暖流——这些日子，她被街道办警告“再管闲事就撤职”，被高明的秘书冷嘲热讽，甚至晚上回家时，都怕有人在背后说闲话。可现在看着他们，她觉得一切都值了——老百姓的信任，比什么都重要。
她走到屋子中间，拍了拍手：“老哥哥老姐姐们，明天咱们去问责会，不是去吵架，是去说真话——说咱们的苦，说咱们的难，让上面的人知道，隆安的老百姓，不是好欺负的，也不是能随便糊弄的。”她从帆布包里掏出一个笔记本，翻开最新的一页，上面记着前作医保案时，林晓教她的话，“林组长跟我说过，前作查医保案时，就是靠老百姓的真话，才把贪官拉下马。这次也一样，咱们的真话，就是最厉害的证据。”
王大爷、李婶和张大妈都点着头，眼里闪着光。小宇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铅笔，在王大爷的稿纸空白处画了个笑脸：“爷爷，明天说完，咱们就能过上好日子了，就像这个笑脸一样。”
张桂兰看着那个笑脸，忍不住笑了：“对，小宇说得对，明天说完，咱们就能过上好日子了。向阳里的屋顶会修好，医保报销会方便，菜市场会整齐，再也不会有人被推来推去，再也不会有人因为没人管而受苦。”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屋里的每个人，声音坚定起来，“明天早上八点，咱们在县政府门口集合，带上各自的证据——王大爷带诉求单和小宇的自行车照片，李婶带申请单和胰岛素盒子，张大妈带x光片。咱们一起进去，一起把话说完，一起等一个说法。”
“好！”王大爷第一个应和，声音响亮，“俺明天七点就来，帮你们占位置！”
“俺也早点来，帮张主任拎东西。”李婶跟着说。
张大妈把信封揣进怀里，站起身：“俺回家再把片子擦干净点，明天让高县长看清楚，俺这腿是咋断的！”
夜色渐深，居委会的灯还亮着。张桂兰送三个老人出门，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巷口，小宇还回头朝她挥了挥手。她回到屋里，收拾好桌上的稿纸，把它们放进那个掉了漆的铁盒子里。然后她掏出手机，给林晓发了条消息：“林组长，都准备好了，老人们都很坚定，明天咱们一起，给隆安的老百姓一个说法。”
手机很快传来回复：“好，我明天一早过去，跟你们一起。记住，老百姓的真话，比任何文件都有力量。”
张桂兰看着消息，笑了。她走到窗边，望着远处县政府大楼的方向，那里的灯还亮着，不知道是有人在加班，还是忘了关灯。但她知道，明天天亮后，那里会迎来一场不一样的会议——一场为老百姓说话的会议，一场让“躺官”低头的会议。
她抬手摸了摸口袋里的“民生监督员”申请表——代市长说，等问责会结束，就帮她申请这个职位。她想，以后不管遇到多少困难，不管被多少人警告，她都会像现在这样，站在老百姓身边，帮他们说话，帮他们办事。因为她记得，林晓说过，前作医保案的意义，不是抓了多少贪官，而是让老百姓相信，还有人在为他们着想。而她，想成为那个让老百姓相信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