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慕白把帆布包往分拣棚的长条桌上一撂，包角磕在木板上发出“咚”的一声。王铁柱正蹲在门口拧拖拉机的油箱盖，听见响动抬头看了眼，咧嘴：“李哥，合同揣得比命还紧？”
“命短，合同长。”李慕白拉开拉链，掏出那本边角磨毛的“溯源测试”本，翻开最新一页。上面记着昨儿送菜的时间：去程两小时四十五分，返程两小时十五分，途中颠了三回，第四箱菜叶边缘微蔫，刘老四在便条上写了句“近保质临界”。
他盯着那行字，眉头没皱，也没叹气，只是用铅笔在旁边画了个小圈，圈里写了个“损”字。
苏婉清端着个搪瓷盆进来，盆里是刚洗好的粉笔头。“进度表得重画了，”她说，“今儿又要供五百斤，纸箱还差七只。”
“不急。”李慕白把本子合上，起身走到墙边的进度表前，盯着“运输”那一栏看了三秒，突然伸手从粉笔盒里抽出一根红的，在旁边空白墙上写了三个字：车少。接着又写：路远。再写：损高。最后，他把“物流”两个字框了个大红圈，圈得特别用力，粉笔头“啪”地断了半截。
王铁柱探头进来：“写啥呢？”
“写咱们快跑不动了。”李慕白掸了掸手上的粉笔灰，“你以为五百斤是往秤上一放就完事？菜在车上多颠一小时，叶子就黄一分。黄到林经理眼里，合同就成废纸。”
王铁柱挠头：“那……咱多跑两趟？”
“板车就两辆，拖拉机还冒黑烟，再跑一趟，车先趴下。”李慕白指了指墙，“你瞧，这‘车少’不是问题，‘路远’也不是，问题是它们凑一块儿，成了个‘死结’。”
苏婉清把盆放下：“要不，我跟铁柱哥轮着赶牛车？牛慢归慢，好歹不烧油。”
“牛车拉三百斤顶天了，还得分两趟。”李慕白摇头，“早市九点开摊，咱们八点半才到，菜都蔫成抹布了。”
正说着，外头传来“突突突”的响动，接着一声闷咳，拖拉机熄了火。王铁柱脸色一变，冲出去看。
李慕白跟着出去，只见拖拉机停在村口坡道上，王铁柱蹲在车头，手摸散热片直甩：“烫得能煎蛋！水管堵了，水循环不上来。”
“清清就行。”李慕白卷起袖子，从工具箱里摸出根铁丝，蹲下就捅。王铁柱在旁边扇风，嘴里念叨：“这车是咱村最‘年轻’的，才用了八年……”
“八年？它比你还大两岁。”李慕白哼了声，“你对它比对媳妇还抠，半年才打一回黄油，它不罢工谁罢工？”
王铁柱讪笑：“我哪有媳妇……”
“没媳妇也得有良心。”李慕白把铁丝一扔，“修好了，下回出发前先检查水箱，别等路上趴窝。”
两人把车推回棚里，加了水，重新发动。李慕白没急着装货，反而从包里摸出个小本子，翻到空白页，写上“运输日志”四个字，递给苏婉清：“从今儿起，每趟车出发时间、到货时间、损耗情况，你记下来。”
苏婉清接过笔：“要算损耗率？”
“对。别光看菜到没到，得看它到的时候是‘活着’还是‘半死’。”李慕白指着本子，“数据不会骗人，骗人的都是嘴。”
苏婉清低头写：“今晨七点出发，拖拉机故障，改牛车转运，延误四十分钟，损耗增加约三成。”
李慕白看了眼，没说话，只是从墙上取下刘老四那张便条，钉在“问题墙”上，和“虫蛀菜”“分拣误差”并排。便条边角已经发毛，字迹歪歪扭扭，但“近保质临界”五个字写得特别重。
他退后一步，盯着那面墙，忽然说：“咱们之前以为，只要菜种得好，规矩立得牢，就能一路顺风。可现在看，菜还没出村，就已经在‘死’了。”
王铁柱搓着手：“要不……咱借公社的卡车？”
“公社的车拉化肥，不拉菜。”李慕白摇头，“再说，借一次行，天天借？人家司机也得吃饭。”
“那……买新车？”
“账上还有二百多块，连个轮胎都买不起。”李慕白苦笑，“你以为我是财神爷，点石成金？”
三人沉默。棚外，牛车轱辘碾过石子路，发出“咯噔咯噔”的响。
这时，赵老汉背着药篓子从山道下来，路过棚子时停下，抹了把汗：“北岭那条道，塌了半边，以后都得绕南坡，多走十里。”
李慕白猛地抬头：“南坡？那不是坡陡路窄，连牛车都难爬？”
“可不是。”赵老汉点头，“我刚从那边回来，土松得很，下雨就得滑坡。”
李慕白没应声，转身走回棚里，盯着那面“问题墙”，目光落在“物流”两个红圈大字上。他拿起粉笔，在下面重重写下一行字：
车不够，路更难——此关不过，合作必崩。
粉笔用力过猛，末尾那“崩”字的一竖直接划破了墙皮，露出底下灰黄的泥坯。
苏婉清走过来，看着那行字，轻声说：“要不……跟林经理商量，先少供点？”
“不行。”李慕白摇头，“合同签了，就得供五百斤。少一斤，都是违约。咱们好不容易挣来的信誉，不能从运输上给败光。”
“那咋办？”王铁柱也凑过来，“总不能让菜自己长腿走过去吧？”
“菜不会走路，但人得动脑。”李慕白盯着那行字，忽然问，“铁柱，你爹那辆旧三轮，还在吗？”
“在是在，可都锈成筛子了，点不着火。”
“明儿我跟你去看看。”李慕白拍了拍墙，“车可以破，但路不能断。咱们青山村的菜，不能因为运不出去，就烂在地里。”
苏婉清低头翻运输日志，忽然说：“李慕白，你记不记得，上回林经理说，他们百货公司有固定收货时间？”
“记得，早市前必须到。”
“那……要是咱们能提前一天把菜运到县城，存一宿，第二天一早送过去，是不是就能避开早高峰，还能防损耗？”
李慕白一愣，随即摇头：“存哪儿？咱们在县城没地儿，也没人看管。菜放一晚上，丢了谁赔？”
“可总得想办法。”苏婉清坚持，“不然，今天拖拉机坏，明天路塌，后天再来场雨，咱们的菜就全泡汤了。”
李慕白没说话，只是拿起粉笔，在“物流”条目下又添了一行小字：“需前置仓储——暂无解。”
他刚写完，王铁柱忽然从外头冲进来，手里举着个扳手：“李哥！我把拖拉机修好了！还加了机油，保证能跑十里不冒烟！”
李慕白看了看他满手油污的脸，又看了看那辆歪歪扭扭停在棚前的拖拉机，没笑，也没夸，只说：“行，今儿这趟，你开。”
王铁柱咧嘴，跳上车，发动引擎。突突声响起，车尾喷出一股黑烟。
李慕白站在棚门口，手里还捏着那根断了的红粉笔。苏婉清走过来，轻声问：“你觉得，咱们真能解决这事儿？”
李慕白没看她，只盯着那辆摇摇晃晃驶出村口的拖拉机，说：“车会坏，路会塌，人会累，但只要菜还在地里，咱们就得把它送到城里去。”
他顿了顿，把粉笔头往地上一扔，踩进泥里。
棚内，那行“车不够，路更难——此关不过，合作必崩”还挂在墙上，红字刺眼。
王铁柱在驾驶座上猛打方向盘，车轮碾过坑洼，车厢猛地一歪，一筐紫晶菘“咣当”翻倒在地，菜叶撒了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