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印还在土路上发着白,晨光刚爬上山脊,李慕白已经把竹篓一个个码进牛车。王铁柱蹲在车尾,盯着那条新垫的麻绳,嘀咕:“这绳打得跟绣花似的,真能扛颠?”
“不扛颠,扛的是人心。”李慕白拍了拍车板,“昨儿那出戏唱完了,今儿咱们换个台本——不躲暗箭,专走明路。”
苏婉清提着个陶罐走过来,罐口盖着油纸:“熬了点姜汤,路上凉,喝一口顶半件棉袄。”她把罐子塞进干草堆里,顺手摸了摸最中间那个竹篓,“这‘2’号篓,昨儿还当诱饵,今儿倒成宝贝了?”
“身份转变比翻书还快。”李慕白一笑,“昨儿是钓人的饵,今儿是保命的宝。人得学会与时俱进。”
王铁柱挠头:“可你说走赵老汉那条路,那不是兔子蹬出来的道儿?牛车一歪,菜全得变菜泥。”
“兔子蹬出来的,兔子不也活蹦乱跳?”李慕白跳上车辕,“赵老汉说了,那路背阴,土硬,少泥,比主道还稳。再说了,咱们又不是运瓷器,是送菜,菜有弹性,人有脑子,车有轮子,三样凑一块儿,不怕路硌牙。”
牛车晃晃悠悠出了村口,老槐树下的石碾子还压着半袋昨儿晒的豆子。李慕白没回头,鞭子一扬,牛蹄子踏进岔道,拐进了鹰嘴崖的背坡。
坡上草深,路窄得像被山夹住了脖子。王铁柱在车尾扶着竹篓,一路龇牙咧嘴:“这哪是路?这是山打了个喷嚏,震出的裂缝!”
“你少说两句,车就稳了。”李慕白眯眼盯着前方,“赵老汉说‘三弯不过午’,咱得争这个时辰。”
越往里走,地面反倒越实。昨夜一场小雨,主道泥泞不堪,可这背阴坡因不见日头,泥土干结如砖。车轮压上去,只留下浅浅一道印,连颠簸都少了三分。
走到半道,车轮陷进一处坑洼。王铁柱跳下车,招呼两个随行村民:“来来来,搭把手!这坑比李富贵家的算盘还深!”
几人用木板垫底,麻绳套轴,合力一拽,车轮“噌”地拔了出来。李慕白回头看了看那坑,又瞅了瞅地面:“这坑是老的,可边上新踩的脚印是昨夜的。有人来过。”
苏婉清皱眉:“不会是李富贵派人盯梢吧?”
“盯就让他盯。”李慕白不慌不忙,“他能看路,可看不懂咱们为啥走这条路。等他想明白,菜都卖完了。”
一行人继续前行,绕过两道弯,眼前豁然一宽。坡下一条小径蜿蜒如蛇,石缝间长着矮松,路中央一块半埋的石碑,露出一角刻字,风化得只剩“官道·丙申”几个影子。
李慕白跳下车,蹲下身扒了扒土:“这路怕是比咱们村岁数还大。”
王铁柱凑过来:“丙申?哪年丙申?”
“清朝就有。”李慕白拍拍手,“怪不得赵老汉说‘老猎户的脚程’,原来这是祖宗踩出来的。”
他站起身,重新上车:“走!让这老路也尝尝咱们的新鲜劲儿。”
牛车一路疾行,竟比往常快了近一个时辰。县城商超后仓门口,王经理正叼着烟卷翻台账,见李慕白的车驶入,愣了一下:“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没打西边,是咱们换了北坡。”李慕白跳下车,亲自掀开“2”号篓的油纸,“您瞧,菜还带着山里的凉气。”
王经理伸手抓了一把青菜,叶片脆生生的,一掐就冒水。他撕下一片生嚼,眼睛一亮:“行啊,比昨天还精神!这路绕远了,反倒更近了?”
“近的不是路,是时间。”李慕白笑道,“咱们走的是老路,用的是新法。双层干草,油纸裹心,颠不散,捂不烂。”
王经理点点头,顺手拍了拍竹篓:“这‘窑火鲜’,名儿野,路子也野。可野路子能跑出好菜,那就是正道。”
他抬手看了眼墙上的挂钟:“十一点十七。早市刚过,菜还没上架,你这倒成了头一拨。”
“以后可能更早。”李慕白收起油纸,“只要路通,人不懒,天天都能赶这个点。”
王经理眯眼打量他:“你这路子,能天天走?”
李慕白没答,只笑了笑。那笑里没话,可话都在眼里。
回村路上,牛车走得轻快,王铁柱哼起了小调。苏婉清坐在车尾,捧着陶罐喝姜汤,忽然问:“你说李富贵知道了会咋样?”
“炸锅。”李慕白握着缰绳,“他以为咱们靠的是运气,结果咱们靠的是路子。他那点小动作,全白忙活了。”
话音未落,村口李家大院里一声脆响,茶碗砸地的声音顺着风飘出来。
李富贵站在堂屋中央,脸色铁青,手里攥着一张泛黄的草图,边角写着“山径备抄·张大山藏”六个小字。他指着王大虎:“你不是说那路没人走,野得连兔子都绕道?怎么他们一个时辰就到了?”
王大虎缩着脖子:“我……我也纳闷,那路我走过,坑洼多,拐弯急,按理说比主道慢……”
“慢个屁!”李富贵一掌拍在桌上,“他们是抄了老路!这图上画的背阴坡,就是那条猎户道!”
他手指在草图上划过,从鹰嘴崖一路划到石脊沟:“他们走这儿,咱们走主道,差的不是路,是脑子!”
王大虎小心翼翼问:“那……咱们要不要也走那条路?”
“走?咱们不熟!”李富贵冷笑,“可有人熟。赵老汉走了一辈子,李慕白能知道,咱们也能知道。”
他把草图摊开,用砚台压住四角:“你带两个人,今儿就跟一趟。记下每道弯,每个坑,哪段能超车,哪段能设卡。我要让他们知道——”
他指尖重重戳在“背阴坡”三个字上:“——走得再快,也快不过被人堵在半道!”
王大虎迟疑:“可……要是被发现了……”
“发现?”李富贵狞笑,“咱们是查路线,又不是搞破坏。大白天的,谁敢拦?”
他转身从柜子里摸出个旧怀表,甩给王大虎:“拿着,记准时间。他们几点出村,几点过弯,几点进城,一分一秒都不能差。”
王大虎接过表,低头看了看,表盘上指针正指向十一点十七。
他喃喃:“这时间……跟王经理说的一样……”
“记住了?”李富贵盯着他,“明天他们走老路,咱们就走暗道。我要让李慕白知道——”
他一把抓起桌上的草图,狠狠按在墙上:“——新法子,压不过老势力!”
与此同时,李慕白正把牛车停在合作社院里。他跳下车,第一件事就是翻开“2”号篓,检查油纸是否破损。干草层完好,菜叶新鲜,连露水味儿都没散。
王铁柱伸头看了一眼:“成了,这老路能用。”
“不止能用。”李慕白把竹篓重新码好,“以后这就是主路。”
苏婉清拎着空陶罐走过来:“王经理没为难你吧?”
“没。”李慕白摇头,“他还问,这路子能不能天天走。”
“你怎么说?”
“我说——”他顿了顿,嘴角一扬,“路在人走,事在人谋。只要人不倒,路就断不了。”
苏婉清笑了:“这话该写在合作社门口。”
“不用写。”李慕白拍了拍车板,“做出来了,比写出来管用。”
他转身走向院角,从一堆备用竹篓里挑出一个,底部垫上双层油纸,内壁用炭笔轻轻刻了个“3”字。刻完,他吹了吹灰,把篓子摆进车厢正中。
王铁柱凑过来:“又准备新篓子?”
“防着点。”李慕白直起身,“路通了,人闲不住。咱们提速,有人可就要急了。”
他抬头看了看天,日头正午,山风穿过院墙,吹得竹篓上的麻绳轻轻晃动。
李富贵站在自家屋顶,举着一片破镜当望远镜,盯着合作社院子。他看见李慕白在码竹篓,看见王铁柱在检查车轴,看见苏婉清抱着陶罐走进厨房。
他放下破镜,从怀里掏出那张草图,手指顺着“背阴坡”一路划下,停在“鹰嘴崖下坡”四个字上。
“明天……”他低声说,“就从这儿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