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四年的冬雨,冷得像是一把把细碎的冰刀,无情地剐在人的脸上、手上,直至钻进骨髓。
华容道。
这两个字在地图上或许只是一条不起眼的细线,但在此时此刻,对于曹操和他的残兵败将来说,这里就是通往地狱的咽喉。
天空阴沉得仿佛要塌下来,乌云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
雨水混合着枯草、烂泥,将这条本就狭窄崎岖的小道变成了一片望不到尽头的黑色沼泽。
“噗嗤——”
一声闷响。
一匹战马的前蹄陷进了烂泥坑里,巨大的惯性让它发出一声凄厉的嘶鸣,庞大的身躯轰然倒下。
马背上的骑兵被甩飞出去,脸朝下砸进了泥浆里,挣扎了几下,就被后面涌上来的人潮踩在了脚下。
没有人去拉他。
甚至没有人多看他一眼。
在这条求生之路上,仁慈是最廉价且致命的奢侈品。
曹操披头散发,那件象征着大汉丞相威仪的红锦战袍,此刻早已变成了黑褐色,湿漉漉地裹在身上,沉重得像是一具枷锁。
他骑在爪黄飞电上,但这匹千里良驹此刻也只能艰难地拔着蹄子,每走一步都要喘着粗气,鼻孔里喷出两道白雾。
“丞相,前面……前面走不动了!”
一名浑身是泥的校尉跌跌撞撞地跑回来,声音里带着哭腔。
“路都被烂泥封死了,马蹄子陷进去就拔不出来,后面的兄弟……后面的兄弟都堵在了一起!”
曹操勒住缰绳,那双布满血丝的细长眼睛里,闪过一丝狠厉。
他没有说话,只是拔出了腰间的倚天剑。
剑锋在昏暗的雨幕中划过一道寒光。
“传令下去。”
曹操的声音沙哑,像是两块生锈的铁片在摩擦,却透着一股令人胆寒的冷酷。
“老弱伤残者,填路。”
“马匹陷住者,杀马填路。”
“敢有阻滞大军行进者,立斩不赦!”
校尉猛地打了个寒颤,看着曹操那张没有任何表情的脸,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是……是!”
命令很快传达了下去。
很快,前方的队伍里传来了更加凄厉的惨叫声和战马临死前的悲鸣。
这不是行军。
这是野兽在绝境中的最后挣扎。
许褚跟在曹操马侧,这位虎痴此刻也早已没了往日的威风。
他那身重达五十斤的精铁铠甲,此刻成了最大的累赘,每走一步,脚下的泥浆都要没过小腿。
但他依然死死地抓着曹操的马缰,像是一尊护法的金刚,用自己宽厚的肩膀,替曹操挡住了一部分风雨。
“主公,喝口水吧。”
许褚解下腰间仅剩半壶水的皮囊,递了过去。
曹操接过水囊,仰头灌了一口。
冰冷的凉水顺着喉咙滑下,激得他浑身一颤,但也让他那混沌的大脑清醒了几分。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目光穿过重重雨幕,看向西北方向。
那里,是生的希望。
只要走过这华容道,过了葫芦口,就是南郡的地界。
到了那里,就能收拢兵马,就能喘息,就能……
“呵呵……”
曹操突然笑了起来。
笑声在凄风苦雨中显得格外突兀,甚至有些渗人。
周围的将士们都惊恐地看着他,以为丞相是受不了打击,失心疯了。
程昱策马靠了过来,小心翼翼地问道:“丞相,如今我军身陷绝境,人困马乏,您……为何发笑?”
曹操将水囊扔回给许褚,用马鞭指着周围那一片泥泞凄惨的景象。
“仲德啊,我笑那李峥,毕竟还是太年轻!”
“我笑那周瑜,到底是少不更事,不懂用兵之道!”
曹操的声音陡然拔高,似乎是想用这声音来驱散周围弥漫的绝望气息。
“你们看!”
曹操指着这漫天的芦苇荡和脚下的沼泽。
“这华容道,地形险要,道路泥泞,乃是兵家绝地!”
“若是我用兵,必会在此处预先埋伏一支人马!”
“不需多,只需三千弓弩手,备足引火之物。”
“待我军行至半途,深陷泥潭之时,一把火烧起来……”
曹操说到这里,眼中闪过一丝精光,脸上露出了一种近乎癫狂的自信。
“那我等纵有通天彻地之能,今日也要尽皆葬身于此,化为灰烬!”
“可是现在呢?”
曹操摊开双手,任由雨水打在掌心。
“天降大雨,道路泥泞,虽然难走,却也绝了火攻的可能!”
“而且四周静悄悄的,哪里有半个伏兵的影子?”
“这说明什么?”
曹操猛地一挥马鞭,大声道:
“说明天不亡我曹孟德!”
“说明那李峥虽然仗着奇淫技巧逞一时之凶,但在真正的战略眼光上,依然是个黄口小儿!”
这番话,就像是一针强心剂,狠狠地扎进了这支濒临崩溃的队伍里。
原本绝望的士兵们,眼中重新燃起了一丝光亮。
是啊。
如果有埋伏,早就动手了。
现在虽然苦,虽然难,但只要没埋伏,就有活路!
“丞相英明!”
“丞相洪福齐天!”
稀稀拉拉的附和声响了起来,虽然微弱,但总算是有了一点人气。
曹操听着这些声音,心中却是一片苦涩。
他真的觉得李峥无谋吗?
不。
他在江陵城下见过那面红旗,见过那种令行禁止的军容。
他在长江上见过那喷吐着火舌的钢铁巨兽。
那样的一支军队,那样的统帅,怎么可能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他之所以笑,之所以贬低对手。
是因为他必须这么做。
他是这支军队的魂。
如果连他都露出了恐惧,如果连他都承认了失败。
那么这几千人,哪怕走出了华容道,也会瞬间作鸟兽散,再也聚不起来了。
这就是枭雄。
哪怕心里在滴血,哪怕恐惧得发抖,脸上也要带着笑,也要表现出对天下的蔑视。
“走!”
“加快速度!”
“过了这片沼泽,前方就是坦途!”
曹操大喝一声,再次催动战马。
队伍继续在泥泞中蠕动。
这一走,就是整整一天。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原本就阴沉的世界,此刻更是伸手不见五指。
饥饿,像是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地攥住了每一个人的胃。
他们已经两天两夜没有吃过一顿饱饭了。
很多人走着走着,就一头栽倒在泥水里,再也没有爬起来。
“丞相……马……马不行了。”
许褚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
曹操低头看去。
他胯下的爪黄飞电,这匹曾随他征战四方、日行千里的名驹,此刻正口吐白沫,四肢剧烈地抽搐着。
它的蹄子深陷在烂泥里,无论怎么挣扎,都无法再拔出来。
它的眼睛里满是哀求,看着自己的主人。
曹操翻身下马。
他的靴子踩进泥里,冰冷的泥浆瞬间灌满了鞋帮。
他伸出手,轻轻抚摸着马鬃。
“老伙计……”
曹操的声音有些颤抖。
“你也累了吗?”
战马似乎听懂了他的话,伸出舌头,舔了舔曹操的手掌。
粗糙,温热。
这是这冰冷世界里唯一的温度。
“丞相,必须要走了。”
程昱在一旁低声催促道,“后面的追兵随时可能赶上来,这马……救不活了。”
曹操闭上了眼睛。
一滴浑浊的泪水,顺着他的眼角滑落,瞬间融入了雨水中。
“仲德。”
“在。”
“杀了它。”
曹操转过身,不再看那匹马。
“把肉分给将士们。”
“让大家……吃顿饱饭。”
“噗嗤——”
利刃入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紧接着,是一声短促的悲鸣,随后便是重物倒地的声音。
曹操的身体猛地一僵,但他没有回头。
他只是死死地咬着嘴唇,直到嘴唇被咬出了血。
很快,血腥味在雨中弥漫开来。
士兵们像是闻到了血腥味的鲨鱼,疯狂地围了上来。
没有火,没有盐。
他们就那样用刀割下带着血丝的生马肉,塞进嘴里,狼吞虎咽地咀嚼着。
茹毛饮血。
这就是大汉最精锐的军队,此刻的模样。
曹操接过许褚递来的一块马肉。
那肉上还带着马的体温,散发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腥臊味。
曹操看着这块肉,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但他强忍着呕吐的冲动,张开嘴,狠狠地咬了一口。
“嚼!”
他大声命令道,声音含混不清。
“都给我嚼!”
“这是龙肉!是天赐的龙肉!”
“吃了它,我们就有力气走出这鬼地方!”
他一边嚼,一边用力地吞咽,仿佛吞下去的不是马肉,而是李峥的血肉,是这该死的命运。
或许是这顿带血的“大餐”起了作用。
又或许是人的求生本能战胜了极限。
在黎明破晓之前,队伍的前方,终于出现了变化。
原本松软陷脚的烂泥,逐渐变硬。
芦苇荡开始稀疏,取而代之的是坚硬的岩石和树木。
“地是硬的!地是硬的!”
冲在最前面的士兵突然发疯似的大喊起来。
“我们走出来了!我们走出来了!”
欢呼声瞬间炸响。
无数士兵跪在坚硬的土地上,嚎啕大哭。
他们亲吻着带着泥土腥味的岩石,仿佛那是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曹操在许褚的搀扶下,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上了硬地。
他回过头,看着身后那条吞噬了无数生命的黑色沼泽。
几千人进去,出来的,只剩下不到两千人。
而且个个衣衫褴褛,形如恶鬼。
但不管怎么说。
活下来了。
雨,不知何时停了。
东方的天际,泛起了一丝鱼肚白。
晨曦透过云层,洒在这些劫后余生的人身上。
前方,是一条狭窄的山道,两旁是陡峭的山壁,树木葱郁。
这就是华容道的出口——葫芦口。
只要穿过这里,就是一马平川的大路,直通南郡。
“哈哈哈哈……”
曹操突然又笑了起来。
这一次,他的笑声不再干涩,而是充满了真正的狂喜和劫后余生的庆幸。
他在马上笑得前仰后合,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众将面面相觑。
许褚忍不住问道:“丞相,方才在泥沼中笑,是为了鼓舞士气。如今我们已经脱险,丞相为何又笑?”
曹操用马鞭指着前方那险峻的葫芦口,脸上带着一种智商碾压的优越感。
“我笑那李峥、周瑜,毕竟是少智无谋!”
“若是我用兵,必不在此处设伏。”
“为何?”
“因为此处地势虽然险要,但毕竟是出口,败军至此,必做困兽之斗,伏兵若在,反而容易被死战之军冲垮。”
“真正的用兵之道,应该是在这出口之外,设下一支奇兵!”
“待我军刚刚走出绝地,心神松懈,以为逃出生天之时,突然杀出……”
曹操说到这里,脸上满是得意之色。
“那时候,我军才是真正的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可惜啊,可惜!”
曹操摇着头,啧啧叹道。
“那李峥虽然弄出了些奇奇怪怪的火器,也懂得收买人心。”
“但在这种大兵团作战的心理博弈上,他还差得远呢!”
“他终究不懂,什么叫做兵法,什么叫做人心!”
“若是他能想到这一层,我曹孟德今日,便只能束手就擒,引颈就戮了!”
曹操的话音刚落。
周围的将领们纷纷露出了轻松的笑容,开始大拍马屁。
“丞相神机妙算,那李峥小儿拍马难及!”
“丞相洪福,此乃天命在我也!”
然而。
就在这一片阿谀奉承之声中。
就在曹操的笑声还在山谷间回荡之时。
“轰——!!!”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骤然在山谷口炸开。
那不是雷声。
那是曹操在长江上听过无数次的,那种名为“火炮”的恶魔咆哮声。
一枚黑色的开花弹,带着死神的呼啸,精准地落在了队伍的最前方。
泥土飞溅,碎石崩云。
几个刚刚还在欢呼的曹兵,瞬间被爆炸的气浪掀飞,在空中就被撕成了碎片。
紧接着。
“咚!咚!咚!”
沉闷而整齐的战鼓声,如同敲击在人心脏上的重锤,从山谷的两侧轰然响起。
原本寂静的山林,瞬间沸腾了。
无数面鲜红的旗帜,像是突然绽放的彼岸花,在两侧的山崖上、树林间猛然竖起。
那红色,红得刺眼,红得让人绝望。
每一面旗帜上,都绣着那颗金色的五角星。
在晨曦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杀——!!!”
震天的喊杀声,如同海啸一般,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
曹操的笑声,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掐断了脖子的鸭子,戛然而止。
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变成了一种极度的惊恐和扭曲。
他僵硬地转过头,看向前方。
只见在那葫芦口的出口处。
一支兵马,早已列阵以待。
他们没有穿这个时代常见的札甲,而是清一色的黑色短装,胸前挂着奇怪的皮带,手中端着那种能喷火的长管武器。
而在军阵的最前方。
一员大将,跨坐在一匹神骏的黑马之上。
他身披玄铁重甲,手持一柄长柄大刀,面容冷峻如岩石,眼神锐利如鹰隼。
在他的身后,一面巨大的帅旗迎风招展。
上面写着一个斗大的字——
【张】!
那是赤曦陆军第一集团军军团长,张辽,张文远!
张辽看着那个在马上摇摇欲坠的身影,嘴角勾起了一抹冰冷的弧度。
他缓缓举起手中的大刀,刀尖直指曹操。
那个声音,不大,却在山谷的回音加持下,清晰地传进了每一个曹军的耳朵里。
“丞相,你笑的太早了。”
“我家委员长说了。”
“这华容道的泥泞,是为了洗去你身上的骄狂。”
“而这里……”
张辽的眼神骤然变得杀气腾腾。
“才是为你准备的,真正的埋骨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