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震拿起那张照片,粗糙的手指再次点在那片窗框污渍上:“这里,位置刁钻,形态符合推窗摸索动作的剐蹭。佐证了入口判断。”手指移到模糊鞋尖印和泥土痕迹:“这里,位置紧邻踩踏中心,形态和方向指向踩踏动作。泥土痕迹的附着位置,符合剧烈踩踏时鞋底附着物脱落的特征。”他的语气平稳,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撬痕、踩踏痕迹、窗框污渍、鞋尖泥土印……它们在现场空间中的相对位置、形态特征、出现的时间逻辑,入口破坏在先,目标翻找在中,泄愤踩踏在后,构成了一个完整的、指向性明确的行动链条。”
林震放下照片,目光终于从照片上移开,重新落在陈默脸上,那眼神里,严厉依旧,但似乎……少了几分刚才那种看“外星人”的荒谬感,多了一丝极其微弱的、近乎错觉的……“孺子尚可教”的意味?
“这次,”林震的声音依旧低沉,却像一把磨得锋利的锉刀,刮在陈默的神经上,“至少,你的眼睛是睁开的,手是放在‘地图’上的。”
陈默紧绷的身体猛地一松,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疲惫和巨大释然的暖流瞬间冲上眼眶,他几乎要站立不稳。这句评价,比任何褒奖都更让他感到珍贵!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喉咙却像是被堵住了。
然而,林震的下半句话紧跟着砸了下来,将他刚升腾起的那点暖意瞬间冻结:
“但是!”林震的眉头又拧紧了,“你这条链条,最后断在哪儿了?‘可能就从进来的窗户跑了?或者……大门?’ 可能?或者?侦查能用‘可能’和‘或者’去布控、去蹲守吗?现场勘查的核心目的之一,就是给后续侦查提供确定性的方向!”
林震的手指猛地敲在照片上被破坏的窗户和旁边的大门位置:“出口!作案者从哪里离开的现场?这是锁定其逃离路线、判断其对现场熟悉程度、甚至推断其落脚点范围的关键!窗框内侧有污渍,说明他从这里进来时接触了这里。那窗框外侧呢?窗台呢?他出去时有没有再次接触?有没有留下出去的攀爬痕迹、踩踏痕迹?大门如果是锁着的,他出去时怎么打开的?有没有留下新的破坏痕迹或指纹?大门如果是虚掩的,他出去时的路径上有没有留下新的鞋印或掉落物?”
一连串的问题,如同密集的冰雹,砸得陈默刚刚建立起来的一点信心摇摇欲坠。他刚才沉浸在行为链条的初步贯通里,竟然完全忽略了出口这个至关重要的环节!他只“摸”到了作案者进来的路和发泄的怒火,却没“摸”清他是怎么离开的!这链条,确实断在了最关键的一环!
巨大的挫败感再次涌上心头,比之前更加沉重。他以为自己抓住了“实在”,却发现自己只抓住了一半。太阳穴残留的刺痛似乎更明显了,意识深处,那青铜沙漏的虚影仿佛又闪烁了一下,颈口那粒暗红的砂砾,似乎比刚才……更凝滞了一分?一股更深的疲惫感悄然袭来。
林震看着陈默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神和微微发白的脸色,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这小子,像块棱角分明却未经打磨的顽铁,底子有,那股子钻劲和瞬间的爆发力也够吓人,但基础太飘,经验更是薄得像张纸,还动不动就一副被霜打了的蔫样。他放缓了语气,带着一种老匠人面对不成器学徒的无奈:
“现场勘查,要‘进得去’,更要‘出得来’。要像篦子梳头,一遍一遍地篦,不放过任何一寸地方。痕迹的位置关联是骨架,但细节特征才是血肉。窗框上的污渍,除了位置,它的形态是蹭抹状还是点状?是油性的还是泥性的?如果能提取到一点点样本,哪怕暂时分析不了,至少知道它是什么,这就是线索!地上那泥土痕迹,干涸后的形态、颜色深浅、颗粒粗细,能不能大致判断是来自路边、田埂、还是工地?这也是缩小排查范围的依据!”
他拿起桌上一支老式的、笔尖磨得发亮的绘图铅笔,在照片背面空白的硬纸壳上,刷刷地画了起来。几笔就勾勒出一个简略的现场平面图,标出了门窗、抽屉柜、踩踏点的位置。
“看,”林震用铅笔点着图,“从入口,窗,到核心目标,抽屉柜,,是一条相对直接的路径。泄愤点,踩踏衣物的地方紧邻目标。那么,离开呢?”他画了一个箭头,从踩踏点指向窗户,“如果原路返回,那么从踩踏点到窗户这段路径上,应该会留下出去的鞋印!如果走大门,”箭头指向大门,“那么大门到踩踏点这段路径,以及大门本身,必须留下痕迹!没有痕迹的‘可能’,就是最大的漏洞!”
他抬起头,目光如炬地盯着陈默:“你现在告诉我,基于这张照片和现有的、我们能‘摸’到的痕迹,作案者最可能的出口在哪里?依据是什么?还有,现场有没有其他被忽略的、可能指向出口的细微痕迹?”
陈默盯着林震画的那张简陋却无比清晰的平面图,又猛地低头看向那张黑白照片。这一次,他不再去想什么高深的动机侧写,脑子里只剩下林震反复强调的“位置关联”和“细节特征”。他的视线如同探针,疯狂地在照片的每一个角落扫描,尤其是从踩踏点到窗户、再到大门之间的那片区域,以及窗台、大门门锁附近。
照片上,从踩踏点到窗户的地面,似乎……有几处更模糊、更浅淡的阴影拖痕?像是……鞋底拖过的印记?非常非常淡!而大门附近的地面,相对“干净”一些?窗台的外沿……照片角度拍不到。大门把手……似乎也没有明显的新的破坏痕迹?
他指着照片上从踩踏点延伸向窗户的那片极其模糊的拖痕(也可能只是光影造成的错觉):“这……这里?好像……有非常浅的印子?方向……朝着窗户?像……鞋底拖蹭留下的?”他的声音因为极度的不确定而发颤,这痕迹太微弱了,微弱到他自己都怀疑是不是看花了眼。
林震立刻凑近,几乎和陈默头碰头,锐利的目光如同放大镜般聚焦在陈默所指的位置。他沉默地审视了足有半分钟,粗糙的手指在那片区域上方悬空缓缓移动,仿佛在感应着什么。
“嗯……”林震终于发出一声长吟,“眼力有长进。虽然模糊,但这片区域的灰度变化,确实有细微的、不连贯的线性走向,指向窗户。结合泄愤点紧邻窗户,以及入口破坏痕迹的单一性,没有发现从内部二次破坏大门出去的痕迹……”他直起身,斩钉截铁地下了结论:“原路返回,翻窗逃离!可能性超过七成!”
他放下照片,看着陈默,眼神复杂:“这痕迹,一百个人看这张照片,九十九个会忽略掉。你小子……有时候这眼神,毒得吓人。” 这评价,不知是褒是贬。
陈默还没来得及消化这句话里蕴含的复杂意味,林震已经一把抓起桌上那几张新拿出来的现场照片,连同那份入室盗窃案的卷宗袋,一股脑塞进陈默怀里。
“抱着!”林震的命令简洁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他自己则转身走向墙角那个巨大的、刷着绿漆的铁皮档案柜,哗啦一声拉开半开的柜门,在里面翻找起来。厚重的卷宗被他粗暴地拨开,发出沉闷的碰撞声。
“林老师?”陈默抱着沉甸甸的卷宗和照片,不明所以。
林震没回头,声音从柜门后传来,带着一种即将奔赴战场的凝重和隐隐的兴奋:“纸上谈兵有个屁用!真家伙来了!城南机械厂家属区,昨晚发生命案!一个独居老太,被人发现死在屋里!初步勘查,也是入室!性质比这个恶劣十倍!”
他猛地从柜子里抽出一个更厚、封皮上印着鲜红“急”字和“机密”印章的牛皮纸卷宗袋,砰地一声甩在桌面上,震得灰尘飞扬。
林震转过身,脸上再没有半分课堂上的严师或者档案室里的匠人模样,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里,此刻燃烧着的是属于老猎手发现致命猎物踪迹时才有的、冰冷而亢奋的光芒。他抓起搭在椅背上的旧警服外套,利落地甩上肩膀,动作带着军人般的干脆。
“带上你刚学会的‘摸地图’本事,跟我走!”林震的声音斩钉截铁,如同出鞘的利刃,劈开了档案室沉闷的空气,“去真正的现场!看看你那套东西,见了血,还管不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