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块染着“鬼见愁”叶脉的薄纱,成了陶夭夭贴身的小秘密。它没有被她珍藏于匣,也没有随手丢弃,而是被轻轻压在了她枕下。每晚躺下时,指尖便能触到那微微凸起的脉络,带着草木微涩的气息,像一道无声的锚,将她从黑暗记忆的旋涡边缘,轻轻拉回现实。
田语敏锐地捕捉到了这微小的接纳。他不再仅仅展示“是什么”,开始笨拙地尝试引导“为什么”和“怎么做”。
一日,他带来一小罐黏土。
“夭夭丫头,光看多没劲?咱自己捏一个!”他盘腿坐在石桌旁,粗胖的手指灵活地揉捏着灰褐色的黏土,不一会儿,一只憨态可掬、歪着脑袋的小泥狗便在他掌心成型。“看!像不像后院那只老爱冲你摇尾巴的阿黄?”
他献宝似的把泥狗推到夭夭面前,眼神热切地怂恿:“试试?就……捏个最简单的圆球?捏扁了也行!这玩意儿,咋弄都成!”
夭夭的目光落在湿润的黏土上,又移到田语那双沾满泥点、却充满期待的手上。她垂着眼,看着自己放在膝上、干净得近乎透明的手指。许久,在田语几乎要放弃这“强人所难”的尝试时,她极其缓慢地,伸出了一根食指。
指尖小心翼翼地,带着一种近乎触碰火焰的谨慎,轻轻点在了那团湿润、冰凉的黏土上。凹陷的触感让她指尖微微一缩。
田语屏住了呼吸,连眼珠都不敢转。
夭夭停顿了片刻,似乎在感受那陌生的质地。然后,那根食指开始极其缓慢地、带着生涩的试探,在黏土表面轻轻划动。没有成型的意图,只是简单的、无意识的涂抹,留下几道浅浅的、凌乱的痕迹。
但这已足够!田语胖脸上的笑容像花儿一样瞬间绽放,他强忍着没出声,只是用力点头,用眼神无声地鼓励:“对!就这样!划拉!随便划拉!”
无涯的琴音适时响起,是《鸥鹭忘机》。琴音平和冲淡,带着一种物我两忘的悠然,仿佛在说:无谓形状,无谓目的,感受当下,即是自在。这琴音如同一片宁静的港湾,包容着夭夭那生涩而紧张的尝试。
接下来的日子,石桌上多了黏土、水彩、甚至一些光滑的鹅卵石。田语不再一味地讲解,更多时候是埋头捣鼓自己的,捏些奇形怪状的小动物,或是用石头拼凑出古怪的图案。他偶尔会“不经意”地把一小块黏土或一支沾了颜料的笔推到夭夭手边。
夭夭的反应依旧沉默而缓慢。有时她会凝视那些东西许久,最终只是移开目光。有时,她会像那天一样,伸出手指,在黏土上划拉几道,或是在纸上留下一个毫无意义的色点。她的动作依旧带着疏离和迟疑,像一只刚破壳的雏鸟,试探着陌生的世界。
然而,变化在无声中累积。
一日清晨,无涯照例在紫藤花架下焚香净手,准备抚琴。她刚坐定,便发现琴案一角,多了一颗小小的、圆润的白色鹅卵石。石头极其普通,但摆放的位置却异常端正,正对着她抚琴时常落指的徽位。
无涯的动作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她抬起那双深邃如古井的眼眸,第一次,主动地、清晰地望向了桃树下那个静坐的身影。
陶夭夭依旧垂着眼,仿佛周遭一切都与她无关。但她的耳尖,在无涯目光投来的瞬间,却悄然染上了一层极淡、几乎看不见的粉红。
无涯的唇角,极其细微地向上弯起一个清浅的弧度。她没有说话,只是伸出纤长的手指,轻轻拈起那颗鹅卵石,在掌心摩挲了一下。冰凉的触感带着晨露的湿润。然后,她将石头轻轻放回原位,指尖拂过琴弦,奏响了一曲《佩兰》。琴音清雅高洁,带着一种被无声理解的温柔喜悦。
这一幕,被刚踏进院门、抱着一捧刚摘的带露荷花的田语看了个正着。他胖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随即变成了夸张的、无声的“哇塞”口型,眼睛瞪得溜圆,仿佛发现了新大陆!他蹑手蹑脚地走到夭夭旁边,把荷花插进石桌上的粗陶罐里,压低声音,带着十二分的八卦和得意:
“嘿!丫头!行啊你!知道给冷美人送‘定情信物’了?” 他挤眉弄眼,指了指无涯的方向。
夭夭的身体微微一僵,随即把头垂得更低了。但田语眼尖地发现,那原本只是微粉的耳尖,瞬间红得如同熟透的樱桃,连带着苍白的脖颈也染上了一层薄红。她放在膝上的手,下意识地揪紧了衣角。
田语心里乐开了花,面上却努力装出正经:“咳…开个玩笑,开个玩笑!石头挺好!真的!比我那些破烂强!”他赶紧转移话题,拿起一支荷花,献宝似的说:“瞧瞧这花,早上刚摘的!香不香?插你屋里?”
夭夭没有回答,也没有看他手中的花。她只是依旧低着头,但那抹从耳根蔓延开的红晕,却久久未散。这是她沉寂多年后,第一次如此鲜明地流露出属于少女的羞赧。
傍晚,崔令仪来接女儿时,敏锐地察觉到了女儿的不同。夭夭依旧安静,但眉宇间那层挥之不去的霜色似乎淡了些许,苍白的脸颊上也难得地残留着一丝未褪尽的、极淡的红晕。尤其当她的目光扫过无涯琴案上那颗醒目的白色鹅卵石时,女儿飞快垂下的眼帘和微颤的睫毛,更是让崔令仪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她不动声色,如常地牵起女儿微凉的手。这一次,当她们走过回廊,经过那株老桃树时,崔令仪清晰地感觉到,夭夭的手,不再是完全被动地被她握着。那只纤细的手,在她掌心,极其轻微地、试探性地,回握了一下。
那力道轻得如同羽毛拂过,却像一道暖流,瞬间击穿了崔令仪的心脏。她几乎要落下泪来,只能更紧地、更温柔地回握住那只手,仿佛握住了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
田语看着母女俩相携离去的背影,摸着下巴,对正在仔细擦拭琴身的无涯感叹:“啧啧,不容易啊!这小祖宗,总算有点活人气儿了!你说,那颗石头…是不是说明她其实啥都明白?”
无涯的动作未停,指尖拂过冰冷的琴弦,声音依旧清冽平静,却比往日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度:
“心有所感,自有回应。无需言明。”
她抬眸,望向夭夭消失的回廊尽头,深邃的眼眸里,映着天边最后一抹瑰丽的霞光。那颗沉寂已久的桃核,在阳光、雨露、喧闹与寂静的合力滋养下,终于顶开了厚重的冰壳,露出了第一抹稚嫩却无比坚韧的新绿。
破冰之路,道阻且长,但这新芽既生,便再难阻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