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点明了这协调处是他“亲力亲为”设立的政绩,又巧妙地将郡守崔琰的重视抬了出来,更着重强调了自己如何“夙兴夜寐”地履行职责。尤其是提到张管事那茬时,他语气加重,眼神里流露出恰到好处的痛心和自责,仿佛那件事让他至今耿耿于怀,必须加倍努力才能弥补。
仓垣和李昭对视一眼,心中了然。孙仲景则垂目静立,面上不动声色,心里暗骂“真他妈会装!”
文先生脸上那温和的笑意未变,目光平静地扫过陈明远那张写满“勤勉尽责”的脸,仿佛早已看透他这番表演背后的用意。他微微颔首,语气依旧平和:“陈掾史有心了。” 却并未移动脚步,也没有应承去喝茶的意思。
陈明远心头一紧,但面上笑容更盛,连忙对旁边的随从使了个眼色:“快!还不给先生看茶!就用我前日带来的那罐‘蒙顶石花’!” 他转头又对文先生赔笑道:“先生莫嫌简陋,这协调处草创,一切从简,但这茶确是下官的一点心意,还请先生润润喉。”
随从很快从协调处里端出一杯茶来。陈明远亲自接过,双手捧着,恭恭敬敬地要递给文先生。然而,就在递出的瞬间,他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杯沿,眉头极其细微地皱了一下——那茶水颜色略显浑浊,显然不是什么上好的“蒙顶石花”,甚至可能只是普通的陈茶,水温似乎也不够滚烫。这让他心中暗骂手下办事不力,但脸上却丝毫不敢表露,依旧保持着殷勤的笑容。
文先生的目光何等敏锐,自然也看到了那杯茶。他并未伸手去接,只是依旧保持着那份淡然,温和地婉拒道:“陈掾史不必客气。文某此来,只是受友人之托,转交些东西给仓小友和李姑娘,如今事毕,就不多叨扰了。”
陈明远捧着那杯略显尴尬的茶,递也不是,收也不是,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但立刻又活络起来,顺势将茶杯递给旁边的随从,连声道:“是是是,先生贵人事忙,下官明白!明白!只是……先生难得来颍川,郡守大人也一直心系民情,若先生得暇,不知可否……?” 他话留半句,眼神里充满期待和试探,想探听文先生是否还有官方行程,自己能否有机会在郡守面前再刷一波存在感。
文先生仿佛没听懂他话中的深意,只是微微一笑,对着仓垣等人再次颔首:“诸位,心意已带到,文某告辞。” 说完,便欲转身走向自己的马匹。
“先生留步!” 陈明远急忙上前一步,情真意切(至少看起来如此)地挽留,“先生为民之心,下官感佩!若有任何需要工曹配合之处,只需仓小友或李姑娘一句话,下官定当竭尽全力,务求这学堂早日建成,福泽乡梓!” 他再次将“配合”、“竭尽全力”挂在嘴边,试图将自己牢牢绑定在这项“德政”之上。
文先生脚步微顿,侧身看了陈明远一眼,那眼神平静无波,却让陈明远心头莫名一跳。只听文先生淡淡道:“陈掾史有心了。办好分内之事,便是对百姓最好的交代。” 这句话语气平淡,却像一根细针,轻轻刺破了陈明远精心营造的浮夸气泡。
陈明远脸上的笑容终于有些挂不住,讪讪地应道:“先生教诲的是,下官……谨记于心。” 他眼睁睁看着文先生利落地翻身上马,带着随从,如同来时一般,马蹄声不疾不徐地消失在道路尽头,心中一阵失落,但旋即又打起精神——至少,他在文先生面前露了脸,也再次强调了“协调处”和他的“努力”,应该……算是弥补了一些吧?
他转过身,面对仓垣和李昭时,又恢复了那副热情而略带官威的模样,清了清嗓子:“咳,仓小友,李姑娘,方才文先生所赠……嗯,这笔善款数额巨大,非同小可!务必要妥善使用,每一笔开支都要清晰明了,以备……嗯,以备郡守大人或工曹查验。若有任何需要官府协调支持的,尽管来找本官!本官定当……” 他滔滔不绝地开始强调监管和“支持”,试图在这笔意外巨款的管理和使用上,也插上一脚,彰显自己的存在感和控制力。
仓垣不动声色地将那叠银票收入怀中,对陈明远拱了拱手,语气平淡而疏离:“有劳陈大人费心。学堂用度,自有账目,该禀报时,自会禀报。眼下诸事繁忙,就不留大人了。” 说完,便与李昭、孙仲景转身,重新将注意力投向那热火朝天的工地和怀中那份沉甸甸的信任与托付。
陈明远站在原地,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脸上那热切的笑容慢慢淡去,只剩下惯常的算计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悻悻。“还好,赶得及时!幸亏留了人手看着,这要是错过了,不是白忙了……”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官帽,又回头看了一眼那杯被随从端着的、已然凉透的劣茶,撇了撇嘴,背着手,踱回了他的“协调处”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