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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源县的这个夜晚，注定无眠。
当王平在纪委审讯室里，将他用十年心血编织的罪恶网络和盘托出时，这张网络的每一个节点，都正在经历着一场史无前例的剧烈震动。
麻将房里，建材大亨赵强还瘫在椅子上，双目无神地盯着地面上那部屏幕碎裂的手机。牌桌对面的三个老板早已找借口溜之大吉，临走前看他的眼神，像是看着一具已经开始腐烂的尸体。
房间里烟雾未散，却死一样寂静。
突然，赵强自己的手机疯狂地响了起来，刺耳的铃声让他浑身一颤。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是他的老婆，那个刚才在电话里歇斯底里的女人。
他不想接，他怕再听到那个让他崩溃的哭喊声。
可铃声锲而不舍，像一道催命符。
他颤抖着手，划开了接听键。
“赵强！你死哪去了！你赶紧给我滚回来！”电话那头的声音不再是哭喊，而是一种夹杂着恐惧和愤怒的尖叫，“那帮天杀的，堵在我们家门口了！说……说要我们还钱！他们说王平把他们的钱都卷跑了，你是王平的大舅子，就得你来还！他们拿着钢管，要砸门了！”
赵强脑子里“嗡”的一声。
他知道他老婆说的“那帮天杀的”是谁。那都是些平日里跟在他和王平屁股后面，靠着一些小工程和灰色交易捞油水的包工头和地痞流氓。他们是这张利益网最末端的鬣狗，嗅觉最灵敏，手段也最下作。
王平倒了，他们的钱也没了。找不到王平，自然就找到了他这个最显眼、最肥硕的“亲戚”。
“报警！你他妈不会报警吗！”赵强声嘶力竭地吼道。
“报警？”电话那头的女人哭着笑了，“报警怎么说？说一群黑社会因为分赃不均要砸我们家门？赵强，我们家的钱哪一笔是干净的？警察一来，我们先被抓进去！”
一句话，如同一盆冰水，从赵强的天灵盖浇到了脚后跟。
他瞬间清醒了。
他现在面临的，不是简单的破产。而是黑白两道的夹击。白道上，王平已经被纪委拿下，拔出萝卜带出泥，查到他是迟早的事。黑道上，那些被“贫穷”逼疯了的鬣狗，已经亮出了獠牙，要从他身上撕下肉来。
而他，偏偏在这个时候，手无寸铁。
不对，他不是手无寸铁。
一个荒诞至极，却又像是唯一生路的想法，猛地窜进了他的脑海。
现在谁最安全？
是待在纪委里的王平。
现在哪里最安全？
是纪委的大院。
只要进了那个地方，外面那些拿着钢管的混混就不敢动他一根汗毛。只要成了“嫌疑人”，他的人身安全就由国家机器来保障了。
更重要的是，他心里还存着一丝连自己都觉得可笑的幻想。他的钱，那几千万的真金白银，就这么凭空消失了，这不合常理。这简直是灵异事件。而纪委，作为国家最权威的调查机构之一，他们介入调查王平的案子，是不是……是不是有义务，也有能力，把他这些“被盗”的钱给“查”出来？
对！一定是这样！
他不是去自首，他是去报案！报一桩史无前例的，涉及数亿元资金的特大金融盗窃案！他自己，是受害者！顺便，再“配合调查”一下王平的案子。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便如同疯长的野草，瞬间占领了他全部的思维。
赵强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抓起车钥匙，像一头被追杀的野牛，跌跌撞撞地冲出了会所。
他那辆平时开得四平八稳的奔驰S级，此刻在深夜的街道上发出一阵阵轮胎摩擦地面的尖叫，疯了似的冲向一个他过去做梦都想躲着走的地方——清源县纪律检查委员会。
……
当赵强一脚刹车，将车甩进纪委大院的停车场时，他被眼前的一幕惊得愣住了。
纪委办公楼的门口，那盏象征着廉洁与威严的白炽灯下，竟然……竟然聚着一堆人。
而且，全是熟面孔。
王平的堂弟，那个刚刚还在西餐厅里吹牛的王力，此刻正蹲在台阶上，双手插在头发里，一脸的生无可恋。他那身笔挺的西装皱巴巴的，像是刚从垃圾堆里捡回来的。
王平的表哥，那个包工头刘明，正焦躁地来回踱步，嘴里不停地咒骂着什么，他身边还跟着两个同样愁容满面的男人，赵强认得，那是经常从刘明手里接二手工程的小老板。
还有几个县里不同部门的科长、主任，甚至还有张副局长的司机……
这些人，都是王平那张关系网上最紧密的节点。此刻，他们像一群迷路了的羊，不约而同地聚集在了这个本该是“屠宰场”的地方。
赵强推开车门，走了过去。
王力听到脚步声，抬起头，看到是赵强，眼睛里瞬间迸发出一丝“找到组织”的光芒。
“姐夫！你……你也来了？”他连滚带爬地站起来，声音带着哭腔。
赵强黑着脸，压低声音问：“怎么回事？你们怎么都在这？”
“钱！钱没了！”王力哭丧着脸，“我的卡，我老婆的卡，我爸妈的卡，一分钱都没了！刚才银行经理打电话给我，说我有一笔数额巨大的不明财产，账户被暂时监管了。可我他妈查了，里面是空的！监管个屁啊！”
“我也是！”包工头刘明一拳砸在旁边的石狮子上，手背顿时一片血肉模糊，他却像感觉不到疼一样，“我保险柜里的现金，三百多万，变成了一堆报纸！我老婆的首饰匣子，里面的金银珠宝，全他妈变成了玻璃弹珠！这他妈是遭了什么邪术了！”
“我……我刚提的宝马x5，被银行拖走了，说我骗贷！”一个年轻些的科长哆哆嗦嗦地说，“可我首付的钱是王主任给的啊，怎么就成骗贷了？”
一群人七嘴八舌，说的内容虽然五花八门，但核心思想高度统一：他们的钱，以各种离奇诡异的方式，没了。
赵强听得心惊肉跳，原来倒霉的不止他一个。一种诡异的“同病相怜”之情油然而生。
他清了清嗓子，摆出平日里“大亨”的架子，沉声问：“那你们来这干什么？等着被抓？”
“抓？凭什么抓我？”王力梗着脖子，强行给自己壮胆，“我是来报案的！我怀疑有境外黑客组织，用高科技手段窃取了我们清源县大量干部的私人财产！这是严重的金融犯罪！是对我们国家安全的挑衅！我要求纪委和公安联合办案，把我们的血汗钱追回来！”
他这番话说得义正辞严，掷地有声，仿佛他是什么守法公民，被窃取的是他勤劳致富所得。
“对！”刘明也反应过来了，一拍大腿，“我也是来报案的！我怀疑有人用封建迷信的手段，给我下了咒！这属于利用邪教组织破坏社会稳定！必须严查！”
“我也是！我也是受害者！”
“必须还我们一个公道！”
一群人瞬间找到了主心骨，纷纷调整了心态，从“待罪羔羊”摇身一变，成了前来伸张正义的“受害群众”。
赵强看着这群活宝，嘴角抽搐了一下。他忽然觉得，自己刚才那个“报案顺便配合调查”的想法，实在是太他妈的明智了。
就在这时，纪委办公楼的玻璃门开了。
一个睡眼惺忪、头发乱糟糟的年轻工作人员探出头来，一脸不耐烦地吼道：“吵什么吵！这里是纪委，不是菜市场！要报案去隔壁公安局！要上访去信访办！再堵在这里，全按妨碍公务处理了！”
说完，他“砰”的一声就要关门。
“等等！”王力猛地冲过去，一把扒住门框，将一张银行卡流水单塞了进去，那上面最后的一笔交易记录，是一笔高达七位数的进账，后面跟着一长串触目惊心的归零记录。
“同志！我们不是闹事！我们是来自首的！”王力用一种豁出去的语气喊道。
门里的小年轻愣住了。
门外的赵强、刘明等人也愣住了。
剧本不是这么写的啊？不是说好是来报案的吗？
王力却不管不顾，压低了声音，用一种只有门里人能听见的语速飞快地说：“我们都是跟征地办王平一个案子的！我们主动来交代问题！争取宽大处理！但是！在交代问题之前，我们必须先报告一个更严重的情况！我们的合法财产，在一夜之间，全被一个神秘组织给盗走了！我们怀疑，这是王平的同伙在销毁证据！我们请求组织立刻保护我们，并追查这笔赃款的去向！”
这番话，逻辑清奇，角度刁钻，把“自首”和“报案”完美地结合在了一起。既表明了“主动投案”的积极态度，又把自己的不义之财包装成了“被盗的合法财产”和“案件的关键证据”，还顺便给自己申请了“证人保护”。
堪称教科书级别的临场发挥。
门里的小年轻彻底懵了，他从业以来，见过哭的，见过闹的，见过喊冤的，就是没见过组团来自首，还顺便要求立案追讨赃款的。
他呆滞地看着门外这群神情急切、眼神“真诚”的“投案自首者”，感觉自己的世界观受到了强烈的冲击。
他木然地转过身，对着楼上喊了一句：“季……季组长！您快下来一趟吧！下面……下面有人排队来自首，说再不让他们进去，他们的‘罪证’就要被偷光了！”
……
县委书记办公室里，灯光依旧明亮。
周书记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刚刚放下季同的电话。电话里，季同用一种混杂着疲惫、荒诞和震惊的语气，向他汇报了纪委大院门口那场史无前例的“自首潮”。
“……他们都说自己的钱没了，一分都不剩。有的人说是被黑客偷了，有的人说是中了邪术，还有人言之凿凿，说这是王平的海外同伙在洗钱销赃……总之，他们现在的核心诉求，不是坦白罪行，而是希望我们能帮他们把钱‘找’回来。”
“他们把纪委，当成许愿池了。”季同最后用这样一句话，结束了汇报。
周书记挂了电话，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坐在椅子上。
他的目光，落在了办公桌上那份已经看过好几遍的督查报告上。
报告的末尾，那句用黑色钢笔写下的批注，在灯光下显得格外醒目。
“此次征地工作开展顺利，赔偿款‘少’得令人发指！建议继续推广这种‘高效率’的征地模式，让所有农民都‘满意’！”
他伸出手指，轻轻地在那几个被打了引号的字上划过。
“少”得令人发指……
王平和他的利益共同体，在一夜之间，变得比谁都“穷”。他们的钱，确实“少”得令人发指。
让所有农民都“满意”……
纪委已经连夜成立了专案组，追缴的赃款将第一时间用于补发征地赔偿。那些被压榨到绝望的农民，很快就会拿到他们应得的，甚至更多的钱。他们，也一定会“满意”。
一个看似荒谬的因果链条，在此刻完美地闭合了。
周书记的指尖停留在“苏正”那个签名上，他忽然感觉到一股凉意，从指尖顺着脊椎一路向上，直冲头顶。
那不是恐惧，而是一种面对未知而磅礴的力量时，所产生的敬畏。
他缓缓起身，走到窗边，俯瞰着这座在夜色中沉睡，却又在暗地里波涛汹涌的县城。
这个年轻人，他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周书记的眼神变得前所未有的深邃，他拿起桌上的红色电话，拨通了一个号码。
“帮我查一下，县委督查室的苏正，他的全部履历，家庭背景，社会关系……我要最详细的资料。现在，立刻。”
放下电话，他又拿起那份报告，看着那句批注，低声自语，声音里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动。
“小苏啊，小苏……你这支笔，写的到底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