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半的春江市,像一只陷入深眠的巨兽,只有动脉般的城市主干道上,还流淌着稀疏的车灯。
周毅坐在副驾驶上,双手死死地攥着安全带,手心里全是湿冷的汗。他不敢看身旁开车的林正,只能盯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路灯,每一盏灯都像一只窥探的眼睛,让他心惊肉跳。
他的脑子里乱成一团浆糊。那份来自未来的合同,赵东来发来的银行流水截图,还有林市长最后那个匪夷所思的指令——回家睡觉,明天去看沙盘。这一切组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超越他理解能力的荒诞感。
他感觉自己不是在参与一场官场博弈,而是被绑上了一艘深夜出海的幽灵船,船长是个看起来冷静、实则疯狂的年轻人,正带着他驶向一片名为“真相”的、布满了暗礁和海怪的未知水域。
林正开得很稳,车里没有开音乐,只有空调出风口轻微的“呼呼”声。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刚刚经历的不是一场足以掀翻春江市政坛的惊天发现,而只是一次普通的加班。
这种极致的平静,比任何歇斯底里的咆哮都更让周毅感到恐惧。他觉得林市长的身体里,似乎住着一个与年龄不符的老灵魂,这个灵魂此刻正站在万丈悬崖边,冷静地计算着风速和下一步的落脚点。
“市长……”周毅终于忍不住,喉咙干涩地开口,“我们……真的就这么回家了?那份合同……万一他们连夜就去销毁了怎么办?”
林正没有看他,目光平视着前方空旷的道路。“他们不会。”
“为什么?”
“因为在他们看来,那份合同是完美的,是他们精心准备的‘防火墙’。”林正的语气很淡,“一个猎人,在陷阱没有被触发之前,是不会轻易去移动它的。移动,本身就是一种暴露。”
周毅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心里却依旧七上八下。
车子停在了周毅家小区楼下。
“回去好好睡一觉。”林正下车前说,“明天早上八点,我来接你,记得别穿单位的衣服,随意点。”
周毅机械地道了别,看着林正的车汇入夜色,消失不见。他拖着灌了铅的双腿回到家,妻子和孩子早已熟睡。他站在客厅里,看着窗外城市的轮廓,第一次感觉自己生活的这座城市,是如此的陌生和危险。
他一夜无眠。
第二天早上,周毅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打开门时,看到林正已经等在门口。他穿着一件普通的白色t恤和一条牛仔裤,脚上一双运动鞋,看起来就像个刚毕业的大学生。
周毅也换上了一身便装,两人坐上车,一路无话,最终停在了一栋极具现代感的玻璃幕墙建筑前——春江市规划展览馆。
今天是工作日,展览馆里人烟稀少,显得格外空旷。两人走进去,大厅中央那座巨大的城市沙盘,立刻攫住了所有的视线。
那是一座被缩小数千倍的春江市。高楼大厦、街道桥梁、公园绿地,甚至连街边的路灯和行道树都做得惟妙惟肖。复杂的灯光系统模拟着日夜交替,流光溢彩,充满了科技感和未来感。
周毅被这宏伟的景象震撼了,一时竟忘了昨夜的恐惧。
“看到什么了?”林正站在沙盘前,双手插兜,静静地问。
“看到了……春江市的未来。”周毅发自内心地说,“很壮观,很漂亮。”
“嗯。”林正不置可否,伸出一根手指,指向沙盘边缘一个毫不起眼的区域,“这里,是城南的数据中心,‘天环科技’的总承包项目所在地。”
他的手指顺着一条在地底下用蓝色光带表示的线路移动。“这是主光缆的铺设路线,它连接着全市超过三万个神经元节点——摄像头、传感器、应急桩。”
他又指向几个不同的位置,“这里,这里,还有这里,是三个超高压变电站,为整个智慧城市系统提供能源。任何一个出了问题,整个系统就会瘫痪一半。”
周毅顺着他的指点看过去,那些原本只是模型的建筑和线路,在他眼中仿佛活了过来,变成了一张巨大而复杂的网络。
“我们昨晚看的那三百多份卷宗,是这张网的‘设计图’。”林正的目光在沙盘上巡视,像一位审视自己战场的将军,“每一份合同,每一份报告,都对应着沙盘上的一个点,或者一条线。”
“可我们找到的那份合同,日期是错的。”周毅急切地说,“那才是关键!”
“那不是关键,那是鱼饵。”林正摇了摇头,纠正他,“对方故意留下一个看似致命,却又无法形成直接证据的漏洞,就是想让我们像条饿疯了的鱼一样,不顾一切地扑上去咬钩。”
“一旦我们拿着这份合同去大做文章,他们就会立刻反咬一口,说这是打印错误,是临时工的疏忽。然后,他们会动用所有力量,把水搅浑,把所有人的视线都吸引到这个‘打印错误’上来。到那时,我们就从‘调查者’,变成了‘构陷者’。”
周毅听得后背发凉,他这才明白,自己昨晚的想法有多么幼稚。
“那……那我们该怎么办?”
林正拿出手机,调出了一张照片,正是昨晚他用证物袋封存起来的那份【智慧城市项目一期工程监理报告】。
“这份监理报告,我昨晚看了三个小时。”林正将手机屏幕放大,指着其中一页不起眼的表格,“你看这里,第三季度,城西光缆管道土方工程,监理方标注的意见是‘土质与勘探报告不符,建议更换为更高标号的防水材料’,后面附的施工方反馈是‘已整改’。”
周毅看得一头雾水:“这……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大了。”林正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他指着沙盘上城西的一片区域,“这片区域,在城市规划里,属于‘湿陷性黄土地质’。别说下雨,就是洒水车经过,地面都会有轻微沉降。在这种地方铺设光缆,对防水材料的要求是最高的,成本也是普通地段的三倍以上。”
他顿了顿,眼神变得锐利起来:“监理报告提了意见,施工方说改了。但是,在后续的财务结算报告里,这部分材料的采购成本,却依然用的是普通防水材料的报价。”
周-毅的脑子“嗡”的一声。他瞬间明白了。
“他们……他们根本没改!只是在报告上写了改了!中间的差价……”
“没错。”林正打断他,“中间的差价,就进了某些人的口袋。这才是藏在那份‘未来合同’背后的,最真实、最肮脏的交易。一米两米的差价不起眼,可整个城西的光缆管道加起来,是三十七公里。”
周毅倒吸一口凉气。他飞快地在心里算了一下,那绝对是一个天文数字。
“这份监理报告,就是那九句真话里的一句。”林正收起手机,“对方以为我们会被那份惊天动地的假合同吸引,却没料到,我会去看这种最枯燥、最没人注意的边角料。”
周毅彻底服了。他看着林正,眼神里已经从敬畏变成了崇拜。他感觉自己跟在林市长身边,不是在当秘书,而是在上一门闻所未闻的“官场斗争方法论”。
“市长,我明白了!”周毅激动地说,“我们现在就去查这个土方工程的分包商!”
“不急。”林正却摆了摆手,“我们还缺一个东西。”
“缺什么?”
“一个带路的人。”
周毅愣住了。就在这时,他忽然想起了昨晚另一个悬案。
“市长……那……那两份猪脚饭的餐盒……您让我封起来,到底是为什么?”这个问题憋了他一晚上,实在是不吐不快。
林正闻言,脸上露出了自昨晚以来第一个真正的笑容。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指着沙盘上一个亮着美食街招牌的小模型。
“周毅,你看,我们昨晚叫外卖的那家‘老巷口猪脚饭’,在什么地方?”
周毅凑过去仔细辨认,然后惊讶地发现,那家店的位置,就在城南数据中心工地斜对面,只隔了一条马路。
“昨晚我们吃完饭,大概是九点半。”林正说,“我叫外卖的时候,特意看了一眼手机上的地图。地图显示,从那家店送餐到我们办公室,骑手需要二十五分钟。但我们的外卖,十五分钟就到了。”
周毅更糊涂了:“那……说明骑手抄近路了?”
“不。”林正摇了摇头,“我打开骑手的实时位置,发现他从取餐后,有整整十分钟,是停在原地不动的。然后,他才开始以极快的速度向我们这里移动。”
周毅的嘴巴慢慢张大,他隐约猜到了什么。
“一个外卖骑手,为什么要在取餐后停留十分钟?只有一种可能。”林正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玩味,“他在等另一份‘顺路’的订单。而那个时间点,那个地段,唯一的大宗订单来源,就是对面那个二十四小时施工的工地,给夜班工人订的夜宵。”
“我让骑手把购物小票也带来了。小票的背面,印着店家的外卖电话。而我封起来的那个餐盒上,用油性笔写着三个潦草的字——‘二工区’。”
林正看着已经目瞪口呆的周毅,一字一句地揭晓了谜底。
“天环科技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