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黑色的气泡,像死者最后的叹息,从潭心冒出,无声破裂。
一圈涟漪,是它留下的唯一遗言,缓缓荡开,轻柔地舔舐着岸边的青苔,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可所有人都看见了。
山林里针落可闻,连王福生都忘记了哭嚎。那是一种比死亡更令人窒息的寂静,每个人的呼吸都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坠落、悬停,再坠落。
“动了……潭动了……”
一个村民的牙齿在打颤,发出的声音像是两块石头在摩擦。
没人应他。
王二叔“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面如死灰。他不是跪林正,也不是跪王敬德的尸首,而是朝着黑龙潭的方向,用额头一下一下地磕着坚硬的泥地,嘴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呜咽般的哀求。他刚刚吐露了秘密,潭水就有了反应。在他看来,这是那个被镇压了三十年的冤魂,听到了他的话,要从水底出来了。
“胡说!是……是沼气!水底有机物腐化,产生甲烷……地质活动,很正常……”王医生扶着眼镜,用尽毕生的科学常识给自己做着心理建设。可他那张比纸还白的脸,和抖得几乎握不住树干的手,无情地出卖了他内心的防线。
林正没有动,他只是站在潭边,像一根钉子,牢牢地钉在那里。他的目光死死锁定着水面,系统面板上的红色警告疯狂闪烁,但他眼底却是一片冰冷的平静。他知道,这不是鬼神,这是真相在挣扎着要爬出坟墓。
“咕嘟……咕嘟咕嘟……”
更多的气泡,从潭心那个固定的点,接二连三地冒了上来。潭水不再是死寂的墨色,开始像一锅即将沸腾的米粥,浑浊地翻涌起来。一股混杂着水腥和陈年腐烂气息的味道,弥漫开来,钻入每个人的鼻孔,令人作呕。
“跑!快跑啊!”
“水鬼要上来了!要来索命了!”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嗓子,紧绷的神经瞬间断裂。人群“轰”的一声炸开,恐惧像瘟疫一样蔓延。村民们再也顾不上什么大族老,什么林干部,一个个屁滚尿流,连滚带爬地就想往山上逃。混乱中,有人摔倒,被后面的人踩着,发出一声惨叫,场面彻底失控。
“都站住!”
一声断喝,如平地惊雷,竟盖过了所有人的尖叫和哭喊。
是林正。
他猛地转过身,面对着那群溃散的人群,眼神锐利如刀。“跑?你们跑得掉吗?三十年前你们没跑,今天也别想跑!都给我回来,站好了!亲眼看着!”
他的声音里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那不是官威,而是一种源于绝对正气的压迫感。正在奔逃的村民们,被这声呵斥震得脚下一顿,竟真的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他们惊恐地回头,看着那个独自站在潭边的年轻人,他的背影在阴沉的天光下,显得单薄,却又像一座无法撼动的山。
【叮!宿主以正气镇压恐慌,稳固人心,民心值+50。】
就在这片刻的迟滞间,潭心的异变,达到了顶点。
“哗啦——”
一声巨大的水响,浑浊的潭水中央,一个巨大的、圆形的黑色物体,猛地破水而出!
水花四溅,泥浆翻飞。
那是一个巨大无比的石磨盘,通体青黑,表面布满了滑腻的青苔和纠缠的水草,边缘处满是岁月侵蚀的豁口。它就像一头远古巨兽的头颅,从深渊中缓缓升起,带着一股令人心胆俱裂的阴森与陈腐。
“是……是西头老磨坊的那个磨盘!”一个年长的村民失声叫道,“三十年前就说不见了的那个!”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在了那面磨盘上。
它没有沉下去,就那么诡异地悬浮在水面上,一半在水上,一半在水下,缓慢地、以一种极其不自然的姿态,旋转着。
“天爷啊……”王医生彻底放弃了用科学解释眼前的一切,他张着嘴,喃喃自语,像个失了魂的梦游者。
林正的瞳孔,缩成了最危险的针尖。
他看到了。
在磨盘的下方,水线与石盘的交界处,缠绕着数不清的、早已腐烂发黑的粗麻绳。在麻绳和水草的纠缠中,隐约能看到一具不完整的、发黑的人类骨架,像一件破烂的玩偶,被随意地捆绑在磨盘之下。
那就是三十年前的那个女人。
罪证,就这么赤裸裸地、以一种近乎挑衅的方式,呈现在了光天化日之下。
村民们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他们看着那具骸骨,许多人的脸上,都露出了愧疚和恐惧交织的神色。他们或许没有动手,但他们这三十年来的沉默,都是帮凶。
林正的心沉到了谷底。他想到了赵来顺那双空洞的眼睛,想到了二丫那张天真的脸。
旧案已经水落石出,可新魂呢?
他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那面磨盘周围的水域里疯狂搜索。
突然,他的视线定住了。
在磨盘侧后方约两三米远的水面上,随着磨盘搅动的水波,一个东西正一浮一沉。
那不是水草,也不是木头。
那是一个小小的、红色的塑料发夹,上面还有一个褪了色的蝴蝶结。
林正的【绝对记忆】瞬间被触发,一个画面清晰地浮现在他脑海中——那是他在镇上第一次见到赵来顺时,赵来顺手里紧紧攥着的东西。他当时还喃喃自语:“二丫的发夹,这是二丫最喜欢的发夹……”
林正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他顺着发夹漂浮的方向,朝水下看去。
只见浑浊的水下,就在那磨盘不远处,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水草缠住了。因为磨盘的浮起,带动了水流,那个东西也跟着晃动起来。
“王医生!”林正的声音有些嘶哑,“去找根长点的竹竿来!”
王医生一个激灵,如梦初醒,赶忙在附近林地里找寻起来。很快,他拖着一根五六米长的毛竹跑了回来。
林正接过竹竿,没有丝毫犹豫,走到潭边,将竹竿伸进那个发夹所在的水域,小心翼翼地往下探去。
竹竿的尖端触到了一个柔软的、有阻力的物体。
林正屏住呼吸,用竹竿轻轻地拨开缠绕在上面的水草。
一团深色的衣物,慢慢地从浑浊的水中显露出来。紧接着,是一只苍白浮肿的手,和一头散开的、如海藻般的黑色长发。
人群中爆发出压抑的惊呼。
随着林正的动作,水下的东西被一点点地挑了上来。
那是一具女人的尸体,穿着一件蓝色的碎花衬衫,正是赵来顺的妻子。她的尸身已经开始浮肿变形,脸上毫无血色,双目紧闭,表情凝固在死前的惊恐之中。
而在她的怀里,像个襁褓中的婴儿一样,紧紧地、用一根崭新的尼龙绳,捆绑着另一个小小的身体。
是二丫。
小女孩穿着一身粉色的旧衣服,小脸已经发青,就那么安静地被绑在母亲的胸前,仿佛只是睡着了。
旧案牵着新魂,母亲抱着女儿。
一桩被掩埋了三十年的罪恶,最终以这样一种惨烈无比的方式,把两代人的悲剧,捆绑在一起,浮出了水面。
王福生呆呆地看着水里那对母女的尸体,又看了看自己父亲那张死不瞑目的脸,最后一丝为父亲辩解的力气,也消失了。他瘫软在地,眼神空洞,像是被抽走了灵魂。
山风吹过,带着刺骨的寒意。
整个白马村的秘密,都暴露在这片死寂的潭水之上。那面旋转的磨盘,那具陈年的白骨,那对相拥的母女,构成了一幅静默而恐怖的画卷。
林正默默地收回竹竿,站直了身体。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没有破案的欣喜,也没有复仇的快意。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化不开的冰冷。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眼前这片人间地狱,望向了通往村外的山路。
王敬德死了,可他一个人,能把两具尸体绑上重物,神不知鬼不觉地沉入潭底吗?
那个崭新的尼龙绳,又是谁的?
他脑海中,系统面板上,那几个曾经动摇过、但最终还是选择站在王敬德身边的村民头像,依旧亮着。而在他们头顶,那原本已经消散的“民怨黑气”,此刻,竟如同受到了某种感召,重新丝丝缕缕地,开始凝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