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如同一块巨大的、浸了墨的麻布,缓缓覆盖了长安城的上空。
城门下的喧嚣并未因天黑而停歇,反而被无数燃起的火把赋予了一种诡异而又鲜活的生命力。火光映照着一张张被烟熏火燎、混杂着泥土与泪痕的脸,也映照着那一双双死死盯着粥锅,生怕它会凭空消失的眼睛。
空气中,肉糜粥的香气与数万人聚集所产生的汗酸、污秽气味混杂在一起,形成了一种独属于这个时代的、名为“生”与“死”的味道。
吕布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他骑在赤兔马上,像一尊冰冷的铁铸神像,在人群外围来回踱步。这种看管蝼蚁的差事,让他感觉自己的方天画戟都在鸣冤。他更渴望的是金戈铁马,是两军对垒时,将敌将的头颅一戟挑飞的快感,而不是在这里闻着穷酸气,看人喝粥。
一个小小的骚动,再次吸引了他的注意。
并非争抢,而是一个角落里,一名妇人正低声啜泣。她的怀里,一个七八岁的男孩了无生气,任凭她如何摇晃,如何将辛辛苦苦领来的粥糜往他嘴里喂,都再无半点反应。那孩子,终究是没能撑到长安。
妇人的哭声不大,却像一根针,刺破了周围麻木的气氛。几个同样在喝粥的流民,动作慢了下来,眼神黯然。死亡,对他们来说早已司空见惯,但每见一次,依旧会勾起唇亡齿寒的悲戚。
吕布皱了皱眉,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烦躁。他不喜欢这种感觉,这种软弱的、无力的情绪。他催动赤兔马,想要离那片悲伤远一些。
可就在他调转马头时,眼角余光瞥见一个场景。一个约莫五六岁,瘦得像根豆芽菜的小女孩,正端着自己那碗宝贝似的粥,踉踉跄跄地走到妇人身边。她伸出脏兮兮的小手,拍了拍妇人的肩膀,然后将自己碗里仅有的几块肉丁,用手指笨拙地抠出来,小心翼翼地放进了那个已经冰冷的孩子嘴边的碗里。
“婶婶,不哭……把肉给弟弟吃,吃了……就有力气了。”小女孩的声音,奶声奶气,带着一种天真的执拗。
妇人哭得更凶了。
吕布握着画戟的手,猛地一紧。他看着那个小女孩,那双在火光下清澈得不含一丝杂质的眼睛,忽然觉得喉咙有些发干。他想起了自己年幼时,在并州苦寒之地,母亲也曾这样,将仅有的一点食物,全都留给了他。
一股他自己都无法言说的情绪,在胸中翻涌。他猛地一勒缰绳,赤兔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响亮的嘶鸣,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
“将那妇人与孩童,带到一旁,好生安葬。”吕布的声音,依旧冰冷,却少了几分平日里的暴戾,“再……再给那个女娃,盛一碗。”
说完,他便头也不回地纵马离去,仿佛要将身后那点不该有的情绪,远远甩开。
没人敢违抗他的命令。两名西凉士卒走上前,动作虽然粗鲁,却也算妥帖地处理了后事。而那个小女孩,则在周围人羡慕的目光中,真的又领到了一碗满满的肉粥。
这一幕,被许多人看在眼里。
他们对那个煞神般的将军的恐惧,似乎……少了一丝。而对那个高踞城楼,始终未发一言的董相国,那份畏惧之中,又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敬畏。
……
相国府中,灯火通明。
李儒的嗓子已经彻底哑了,他灌下一大口凉茶,感觉喉咙里依旧像是在冒火。
他面前的桌案上,堆满了各种临时制作的竹简和布帛。上面用粗陋的笔迹,记录着一串串惊心动魄的数字。
“主公,”李儒的声音沙哑得如同两块砂纸在摩擦,“截至酉时,城外共聚集流民一万七千余人,已全部登记在册,发放身份木牌。粥食已发放两轮,消耗粟米三百石,肉干五十石,柴薪……”
他每报出一个数字,都感觉心头在滴血。这哪里是赈济,这分明是在用金山银海,去填一个无底洞。
陈默坐在主位上,手里把玩着一个从商城兑换的、光滑的减压球,神情平静。他面前的虚拟光幕上,跳动的数据比李儒报的要精确得多。
【“生民之基”任务完成度:17.85%】
【当前治下人口:+人】
【民心归附度:+1.1%(缓慢增长中)】
【警告:人口密度急剧增加,卫生状况下降,潜在疫病风险提升15%。】
“住处如何安排?”陈默打断了李儒的报账,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李儒精神一振,连忙道:“已按主公吩咐,在城西、城南的空地上,搭建了三处临时营地。以军中营帐为骨,辅以木料、茅草,虽简陋,但足以遮风避雨。只是……主公,一万多人挤在一起,吃喝拉撒,皆是问题。儒已派人挖掘了临时沟渠厕所,并严令各营每日清理,但……人太多了,气味……实在难闻。”
他说到“难闻”二字时,脸上都忍不住抽搐了一下。那味道,他今天只是去巡视了一圈,回来连喝三碗茶,都感觉鼻子里还残留着那股冲天的酸臭。
“规矩呢?”陈默又问。
“凡入营者,十人一伍,设伍长;百人一什,设什长。由军中老卒兼任,负责管束。营中严禁斗殴、偷盗、淫乱。今日有三人因抢夺毛毯斗殴,已由吕将军亲兵当众施以鞭刑,如今各营之内,秩序井然。”李儒躬身道,“主公之法,如快刀利刃,虽酷烈,却有效。”
陈默点了点头。他要的,就是这种效果。用最严酷的纪律,来约束这群刚刚从地狱边缘爬回来的人,让他们在最短的时间内,明白一个道理:在这里,董卓的话,就是天。
就在这时,一名亲兵快步入内,呈上一份用布帛写就的紧急军报。
陈默展开一看,眉头微微挑起。
是袁绍派来的那个细作,被抓住了。抓住他的,不是巡逻的士兵,而是几个主动告发的流民。
那几个流民,曾经是河内郡的自耕农,家园被袁绍与韩馥的部下劫掠,才沦落至此。他们认出了那个细作是袁绍军中的一名文吏。
军报的末尾,附上了对那名细作的审讯记录,以及他藏在鞋底,准备送出去的情报。
陈默的目光,落在了那张小小的布帛上。
“……董贼不与我等争名,不与我我等争利,彼在争民,在争天下之根基!彼以暴虐之名,行收心之事。百姓畏其如虎,亦奉其如神……”
看到这里,陈默忍不住笑出声来。
“呵,这个袁本初,总算养了几个不那么蠢的。”他将布帛丢给李儒,“文优,看看,这是关东诸侯对我们的评价。”
李儒接过一看,先是惊愕,随即脸上露出了然与钦佩的神色。他再次躬身,这一次,拜得更深:“主公高瞻远瞩,一碗肉糜,胜过十万雄兵。此等阳谋,袁绍之流,看懂了,也只能干看着,学都学不来!”
确实学不来。陈默心中暗道。没有土豆和红薯打底,没有系统商城的物资支撑,谁敢这么玩,不出三天,自己就得被活活吃垮。
“主公,此细作,如何处置?”李儒请示道。
“不必杀了。”陈默摆了摆手,眼中闪过一丝玩味,“好吃好喝招待着,让他看,让他听。等过几日,再把他放了。”
“放了?”李儒一愣。
“对,放了。”陈默笑道,“让他回去,原原本本地告诉袁本初,我长安城,到底是一副怎样的光景。我要让他知道,他丢掉的,正是我捡起来的。我要让他夜夜睡不安稳,日日活在恐惧之中。”
杀人,是最低级的威慑。诛心,才是最顶级的玩法。
李儒瞬间领会了主公的意图,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背脊升起。他仿佛已经能看到,袁绍在听完汇报后,那张又惊又怒又无可奈何的脸。
然而,李儒的喜悦并未持续太久。他像是想起了什么,脸色重新变得凝重起来。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说出了那个比物资消耗更让他忧心的问题。
“主公,还有一事……今日在各营巡查时,城中派去的大夫发现,流民之中,有伤寒、痢疾的迹象。虽已将患者隔离在单独的病帐,但……人流混杂,秽物遍地,儒恐……疫病会就此蔓延开来。”
他顿了顿,声音里透着深深的无力。
“主公,那碗肉糜粥,救得了饥饿,却救不了病痛。若大疫一起,这十万流民,恐怕非但不能成为我等的根基,反而会化为一场……吞噬长安的灾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