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行外的临时指挥部已然成型，数辆警车围成半圆，引擎盖成了临时的作战平台，铺开着银行建筑结构图。空气中弥漫着无线电静电的嘶嘶声、短促清晰的指令声，以及一种无形的、绷紧到极致的焦虑。记者被拦在更外围的第二道封锁线后，长焦镜头像一只只窥探的眼睛，聚焦在那扇冰冷的玻璃门上。
现场总指挥，市公安局副局长陈建国，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结，握着对讲机的手心沁出汗水。他最怕遇到这种不要钱、不要命的，那种有明确诉求的亡命徒反而好办。而这种被情绪完全支配的年轻人，就像一颗行走的不稳定炸弹，谁也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
“老吴，看你的了。”陈建国拍了拍身边一个穿着便装、气质温和的中年男子。
吴斌，市局首屈一指的谈判专家，经验丰富，以耐心和共情能力着称。他深吸一口气，调整了一下耳麦，接过另一个扩音器，走向更靠近银行门口的位置。他的步伐沉稳，脸上刻意带着一种令人安定的平静。
“里面的小伙子，能听到我说话吗？”吴斌的声音通过扩音器传出，温和、清晰，与他身后剑拔弩张的紧张氛围形成鲜明对比，“我叫吴斌，是来帮你解决问题的。你看，我们都没有武器，我没有恶意。”
银行里面，李凡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仿佛从一场噩梦中被惊醒。他猛地抬头，涣散的目光试图聚焦声音的来源，手中的起爆装置握得更紧，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走开！你们都走开！”他嘶哑地喊叫，声音里充满了惊恐和不信任，“骗子！你们都是骗子！和他们一伙的！”
“我们不是一伙的，小伙子。”吴斌的声音依旧平稳，像缓缓流动的溪水，试图熄灭那狂躁的火焰，“我只代表我自己，代表外面关心你安全的人。你看起来遇到了很大的困难，很委屈，能不能跟我说说？也许我能帮上忙。”
“帮忙？哈哈……”李凡又是一阵惨笑，泪水混合着鼻涕流进嘴里，他也浑然不觉，“你们帮不了！没人能帮！他们一手遮天！我的未来…我的未来已经没了！被他们偷走了！”
“他们是谁？”吴斌敏锐地抓住这个词，小心翼翼地问，“谁偷了你的未来？你告诉我，如果真有违法的事情，法律会制裁他们，我向你保证。”
“法律？”李凡的眼神变得更加狂乱，“法律在哪里？规定在哪里？分数出来的那一刻，它们就都死了！死了你明白吗？！”
他激动地用空着的左手捶打着地面，发出咚咚的闷响，吓得角落里的人质又是一阵压抑的惊喘。
“分数？是高考分数吗？”吴斌尽量让声音保持柔和，引导着他，“高考分数出了问题？这是大事，国家非常重视，绝对不允许出纰漏。你说出来，我们一定会彻查到底。”
“查？”李凡的脸上露出一种极度痛苦的讥诮，“查什么？怎么查？系统里没有了！我的名字没有了！十二年的努力…全都没有了！像从来没有存在过！”
他的话语开始失去逻辑，碎片化的词语和强烈的情绪混杂在一起，汹涌喷发。
“张浩！都是因为张浩！他抢走了！他什么都有了…有钱…有势…为什么还要抢我的！那是我唯一的…唯一的东西了！”他哭得喘不上气，胸口那抹狙击红点随着他的抽泣上下起伏。
“张浩？”吴斌迅速记下这个名字，继续追问，“张浩是谁？他怎么了？”
“他是恶魔！是小偷！是强盗！”李凡尖叫着，过往被霸凌的一幕幕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让他的身体因愤怒和恐惧而战栗，“在学校里…厕所…实验室…他永远不肯放过我！撕我的书…抢我的饭卡…把我锁在器材室一整夜！为什么？！就因为我不肯给他抄答案？就因为我家穷？就因为我没爸爸没妈妈惹得起吗？！”
破碎的控诉，如同尖锐的玻璃碎片，从他口中迸射出来。人质中有人露出了惊愕和些许了然的神情，似乎隐约猜到了什么。
吴斌的心微微沉了下去。校园霸凌。高考分数异常。这两个词组合在一起，足以将一个心智尚未完全成熟的孩子逼上绝路。
“我忍了…我全都忍了…”李凡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充满了无尽的疲惫和苍凉，“我不敢告诉老师…告诉了一次，他打我打得更狠…我不敢告诉奶奶…她身体不好，没钱没势，知道了只能跟着哭…我告诉自己，只要考上大学，只要离开这里就好了…”
他的头深深埋下，泪水大颗大颗砸在地上。
“我拼了命地学啊…路灯底下学…食堂排队学…做梦都在背书…化学方程式…英语单词…我只有这个了…我只剩下这个了…”
银行内外，一片寂静。只有少年破碎的呜咽和扩音器里他断断续续的声音在回荡。连外围的记者都下意识地放低了镜头，一种复杂的情绪在人群中蔓延。
“考试那天…我发烧了…三十九度…我咬着牙考完的…我觉得我考得很好…真的很好…那是我全部的希望…”他的声音再次拔高，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绝望和愤怒，“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分数没了？！为什么是他？！张浩！那个每次考试都要抄我的人！那个连电解池原理都搞不清的人！他成了状元？！市状元？！天大的笑话！这他妈的是个天大的笑话！”
他状若癫狂，挥舞着左手，仿佛要打破这荒谬绝伦的现实。
“我去找学校…他们说系统故障，让我等…我去教育局…他们把我当皮球踢！让我找学校！谁也不管！谁也不信我！报纸上…电视上…全是吹捧他的！天才？努力？我呸！那是我的分数！我的血！我的命！”
信息虽然零散，但巨大的不公已然勾勒出清晰的轮廓。一个长期被霸凌的优等生，高考成绩疑似被篡改，顶替者风光无限，而受害者申诉无门，最终被逼上绝路。
吴斌感到喉咙发紧，他深吸一口气，努力保持专业：“小伙子，我听到了，我听到你的委屈了。这件事如果真如你所说，那绝对是极其严重的违法犯罪行为！你相信我，现在全城、甚至全省全国的目光都集中在这里，没有人能再掩盖真相！你给我们一个机会，也是给你自己一个机会，让我们来调查，来还你公道，好不好？你先把那个东西放下，我们好好说，我保证，一定给你一个交代！”
“交代？”李凡抬起头，脸上是一种心如死灰的麻木，“拿什么交代？时间能倒回吗？我的志愿能填吗？我的大学能上吗？我奶奶…我奶奶她…”
他突然哽住，似乎想到了某个更令他绝望的软肋，后面的话化作了无声的痛哭。
谈判陷入了僵局。少年的情绪像一头受伤的野兽，时而狂暴，时而哀泣，任何理性的劝说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他沉浸在自己的巨大悲恸和愤怒中，对外界的承诺充满了不信任。
临时指挥部里，陈建国的脸色无比凝重。他转头对身后的技术警员低声急促下令：“快！立刻核实里面这个孩子的身份！姓名，家庭住址，家庭成员，特别是他刚才提到的‘奶奶’，还有那个‘张浩’！要快！”
他需要信息，需要尽可能多的信息来理解这个少年的行为逻辑，找到可能突破的点。同时，那个被反复提及的名字“张浩”，以及“市状元”这个敏感词，让他隐隐感到，这件事背后牵扯的东西，可能远超一场简单的劫持事件。
技术警员的手指在笔记本电脑键盘上飞快敲击，接入内部系统数据库。
银行内，李凡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了耗尽力气的抽噎。他跪在那里，仿佛被抽空了所有的灵魂，只剩下一个背负着沉重炸药和无尽痛苦的躯壳。
银行外，无数颗心被他的破碎哭诉紧紧揪住。
真相的碎片已然飘散在空中，而风暴，才刚刚开始聚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