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突如其来的光
消息像一颗投入平静池塘的石子，迅速在村里漾开层层叠叠的涟漪，并且越来越大——有电视台要来村里拍节目了！
这不是正式的新闻采访，而是一档在省里播出、据说还挺受欢迎的少儿才艺展示综艺节目，叫《寻找小星星》。主持人是一位笑容甜美、被称为燕子姐姐的年轻姑娘，深受孩子们喜爱。这次，节目组要搞点深入基层体验生活的新花样，选了几个有特色的村落进行外景录制，潍坊平原上的这个被麦海包围的小村，幸运地被选中了。
录制当天，村里比过年还要热闹。男女老少几乎倾巢而出，聚集在作为主要录制场地的打谷场上，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伸长了脖子，踮着脚尖，脸上洋溢着兴奋和好奇。孩子们更是像炸了锅的麻雀，叽叽喳喳，兴奋地追逐打闹，试图挤到最前面去看那个黑乎乎的、据说能把人装进去的摄像机镜头。
打谷场被打扫得干干净净，临时拉起了电线，架起了几盏亮得吓人的大灯，把场地照得如同白昼，连地上每一粒尘土都看得清清楚楚。穿着印有电视台标志马甲的工作人员忙碌地穿梭着，调试设备，指挥人群。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混合着燥热、兴奋和紧张不安的气息。
主持人燕子姐姐果然像电视上看到的那样，穿着漂亮的裙子，梳着精神的马尾辫，笑容灿烂，声音清脆悦耳，像清晨带着露珠的鸟鸣。她拿着话筒，在导演的示意下，开始和村里的孩子们互动，鼓励他们展示才艺，唱歌、讲故事、翻跟头都行。
孩子们大多害羞，红着脸往后缩，你推我搡，嘻嘻哈哈，没一个敢真正上前。只有几个胆子大的男孩，被同伴推出来，扯着嗓子吼了几句不成调的流行歌，或者笨拙地翻了几个歪歪扭扭的跟头，引来善意的哄笑和稀稀拉拉的掌声。燕子姐姐始终保持着职业的微笑，耐心地鼓励着，但眼神里已经隐约流露出一丝流程化的疲惫和不易察觉的失望——这些才艺，太平常了，不够，不够，恐怕剪不进最终的节目里。
小北和南南都站在人群的外围。小北是被李老师特意叫来的，李老师觉得这是个开阔眼界的好机会。他安静地站在一棵大槐树的阴影下，看着眼前这从未见过的热闹景象，看着那些亮得刺眼的灯，看着那个像从画里走出来的、光彩照人的燕子姐姐。他心里有些好奇，但更多的是一种置身事外的疏离感，仿佛在看一场与自己无关的热闹戏剧。
南南则站在人群的另一侧，躲在她爹那高大却沉默的身影后面，只露出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紧紧地、一眨不眨地盯着场地中央，盯着那些灯光，盯着那个美丽得像仙女一样的燕子姐姐。她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呼吸有些急促，眼睛里闪烁着一种混合着极度渴望、胆怯和兴奋的复杂光芒。她的脚尖下意识地随着现场嘈杂的声响和某种只有她自己能听到的内在节奏，轻轻地点着地面。
这时，一个负责活跃气氛的副导演大概是觉得场面有些冷，需要加点料。他眼珠一转，看到了躲在人后的南南，觉得这小姑娘眼神挺亮，便笑着大声提议：嘿！那个扎小辫的小姑娘，我看你一直在动，是不是会跳舞啊？来来来，给大家跳一个！别怕！
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包括那几盏明晃晃的、能把人烤化的大灯，齐刷刷地聚焦到了南南身上。南南的脸地一下变得通红，像熟透的番茄。她下意识地想把整个身体都藏到父亲身后，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她爹也显得有些局促不安，黝黑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笨拙地挪了挪身子，似乎想替女儿挡住那些目光。
跳一个！南南，跳一个！村里的孩子们开始起哄，带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兴奋。他们想起南南平时在河滩上那些的舞姿。
燕子姐姐也笑着走过来，蹲下身，把话筒递到南南面前，用鼓励的语气说：小妹妹，别害羞，会跳什么舞？随便跳一跳就好，姐姐给你鼓掌！
南南抬起头，看着燕子姐姐近在咫尺的、妆容精致的笑脸，看着周围密密麻麻的、充满期待或好奇的目光，看着那黑洞洞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摄像机镜头，她的心跳得像擂鼓。她紧张得手脚冰凉，大脑一片空白，那些平时自然而然流淌出来的动作仿佛一下子被冻结了。
就在这尴尬的、空气几乎凝滞的时刻，站在树荫下的小北，看着南南那惊慌失措、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几乎是下意识地、用一种并不大但却异常清晰平稳的声音，开口说道：
她会的。她跳的是……麦浪舞和……水波舞。
这句话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喧闹的池塘，并没有引起太大的波澜，周围的人只是好奇地看了小北一眼。但站在灯光下的南南，却猛地听到了！她的目光越过人群，精准地捕捉到了树荫下小北平静的脸。他的眼神里没有起哄，没有嘲笑，只有一种纯粹的、近乎陈述事实般的肯定。
那眼神，像一道细微却坚定的光，瞬间刺破了她心中厚厚的冰层，注入了一股莫名的勇气。
几乎是同时，旁边一个工作人员为了暖场，随手按下了手里拎着的便携式录音机的播放键。一阵欢快而富有节奏感的、八十年代流行的迪斯科音乐猛地响了起来，鼓点强劲，旋律简单而富有感染力，瞬间充斥了整个打谷场！
这突如其来的、响亮而富有动感的音乐，像一道闪电击中了南南！她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引的木偶。所有的紧张和胆怯，在这强烈的、不容拒绝的节奏冲击下，竟然奇异地消失了！
她不再看任何人，眼神一下子变得空茫而专注，仿佛进入了一个只有她和音乐的世界。她深吸一口气，脚尖下意识地合上了那强劲的鼓点！
然后，她跳了起来。
不再是模仿，不再是碎片化的动作。那强劲的、富有时代感的迪斯科节奏，仿佛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她身体里所有舞蹈的闸门！她将那些源自麦浪摇曳、水波荡漾、飞鸟展翅的原始动作，与她此刻感受到的、充满力量和动感的音乐节拍，完美地、天衣无缝地融合在了一起！
她的手臂有力地摆动、划出充满力量的弧线，像是收割，又像是迎风展翅；她的腰肢灵活地扭动、旋转，带着一种野性的、未经雕琢的活力，既有麦秆的柔韧，又有迪斯科的奔放；她的脚步快速地点、踏、踩、跳，在尘土飞扬的打谷场上踩出纷乱而充满激情的印记，完全契合着那咚咚作响的鼓点！
没有经过任何专业训练，她的动作甚至有些笨拙和稚嫩，有些地方明显是模仿收音机里听到的、或者不知从哪里看来的迪斯科动作，显得有些夸张和不协调。但是，那种从她小小的身体里迸发出来的、纯粹而原始的生命力，那种将自然韵律与现代节奏笨拙却大胆融合的独特创意，那种完全沉浸其中、忘乎所以的激情，形成了一种极具冲击力和感染力的、奇特而动人的画面！
所有人都看呆了。
起哄的孩子闭上了嘴巴，眼神里充满了惊讶。大人们也停止了交谈，张大了嘴巴，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个平时像野小子一样疯跑、沉默寡言的没娘丫头。电视台的工作人员，包括导演和燕子姐姐，眼睛里都放出了光！他们互相对视，脸上写满了惊喜和兴奋——这就是他们想要的东西！真实、鲜活、带有泥土气息却又充满意外之喜的才艺！这镜头感，这表现力，绝了！
摄像机镜头紧紧地追随着南南的身影，那几盏大灯将她每一个动作、每一滴飞溅的汗水、每一个专注而发光的表情都捕捉得清清楚楚。
小北站在树荫下，也看得入了神。他的大脑像一台精密的高速摄像机，自动记录着南南的每一个动作细节，每一个节奏变化，每一个表情转换。但同时，一种更深的、前所未有的情感冲击着他。他看到了一种挣脱束缚的自由，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绽放，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酣畅淋漓的表达。这比他记住的任何一页书、任何一串数字，都更直接、更猛烈地撞击着他的心灵。
音乐还在响，南南还在不知疲倦地跳着，仿佛要将生命中所有的情绪都在这一刻跳尽。汗水浸湿了她的头发和衣衫，她却浑然不觉，脸上洋溢着一种极度专注和快乐的光芒，仿佛她生来就是为了这一刻的舞蹈。
小北的心，随着那强劲的节奏，也咚咚地、前所未有地剧烈跳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