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苏醒的噩梦
消毒水的气味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切割着许小雅的意识。那是一种医院特有的、混合着酒精和某种金属气息的刺鼻味道,钻进她的鼻腔,唤醒了她沉睡的神经。她尝试着睁开眼,却发现眼皮沉重得像是灌了铅。白色的天花板在模糊的视线中逐渐成形,日光灯管发出轻微的嗡嗡声,在她头顶投下冷冽的光。
她试着动了动手指,感受到手背上固定着的输液针头。肩膀和腿部传来阵阵钝痛,像是有人在她体内埋下了无数细小的刀片,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那些伤口。但最令人窒息的,是腹中那种空荡荡的感觉——仿佛有人粗暴地掏走了她身体的一部分,留下一个永远无法填补的洞。
你醒了。
声音从右侧传来。许小雅艰难地转动脖颈,这个简单的动作却让她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一位约莫四十岁的女医生站在床边,她戴着无框眼镜,白大褂口袋里插着几支笔和一个小手电筒。医生正专注地调整着输液瓶的滴速,透明的液体在塑料管中缓慢下落,像是一个倒置的沙漏,计算着生命的流逝。
我的孩子...许小雅开口,却被自己嘶哑的声音吓了一跳。那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女医生的动作顿了一下,她转过身来,镜片后的眼睛闪过一丝许小雅再熟悉不过的神情——那种她在办案时经常见到的、面对受害者家属时的职业性怜悯。很遗憾,医生的声音刻意放柔,枪伤引发的并发症导致流产。你失血过多,能保住性命已经是奇迹了。
许小雅闭上眼睛,感到两行温热的液体顺着太阳穴滑落,渗入鬓角。她这才注意到自己的一缕白发,在视线边缘刺眼地晃动着。她才二十八岁,什么时候长了白发?记忆如同被打碎的镜子,散落成无数锋利的碎片——枪声、鲜血、周清扬倒下的身影、还有那撕心裂肺的疼痛...
有位警官想见你,医生继续说道,手指在病历板上记录着什么,但我建议再休息——
现在。许小雅打断她,声音里突然注入了一丝力量,我现在就要见他。
医生犹豫地看了她一眼,目光扫过监护仪上起伏的心跳线,最终点了点头。好吧,但时间不能太长。你的身体还很虚弱。她轻轻带上门离开了。
病房陷入了短暂的寂静。许小雅望着窗外,五月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地板上投下条纹状的光影。远处传来医院广播模糊的声音,某个科室在呼叫某位医生。这些日常的声音此刻听起来如此遥远,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门再次被推开时,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走了进来。他穿着简单的深色夹克和牛仔裤,但那种笔挺的站姿和锐利的眼神立刻暴露了他的职业身份。他看上去三十五六岁,下颌线条坚毅,左眉上有一道淡淡的疤痕。
我是坊城市公安局刑侦大队长周亚文,他拉过床边的椅子坐下,塑料椅腿在地板上发出轻微的摩擦声。他从口袋里掏出警官证,在许小雅眼前展示了一下。感觉怎么样?他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带着一种职业性的关切。
许小雅的目光却越过他的肩膀,仿佛在寻找什么。周清扬呢?她直接问道,手指无意识地抓紧了被单,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周亚文的表情变得凝重。他微微前倾身体,双手交叉放在膝盖上。重症监护室。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他的脊椎中弹,手术后一直昏迷。医生说...情况不太乐观。
监护仪上的心跳线突然剧烈波动起来,发出急促的警报声。许小雅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胸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她大口喘息着,眼前浮现出周清扬最后挡在她面前的画面——他转身时坚定的眼神,以及随后绽放的血花...
深呼吸,周亚文连忙站起来,却又不敢贸然触碰她,医生马上就来。
许小雅强迫自己平静下来,一下一下地调整呼吸。当心跳逐渐恢复正常后,她死死盯着周亚文的眼睛:他会死吗?
周亚文重新坐下,斟酌着词句:最好的神经外科医生在治疗他。而且...他压低声音,身体前倾,多亏他送出的U盘,我们逮捕了王黎明和他的三个手下。你丈夫是个英雄。
他不是我丈夫。许小雅机械地纠正道,随即被这个无关紧要的细节感到一丝荒谬。她突然想起什么,眼神变得锐利起来:郭志远呢?
周亚文略显惊讶地挑了挑眉,你知道郭局涉案?
猜的。许小雅苦笑一声,这个动作牵动了脸上的伤口,让她轻轻抽了口气,王黎明提过有个是他的保护伞。她回忆起那个雨夜,王黎明得意的表情和他炫耀般的语气,胃部不禁一阵绞痛。
已经被控制起来了。周亚文点点头,从夹克内袋取出一个小笔记本,不过这个案子很复杂,牵扯面广。我们需要你的完整证词。他翻开笔记本,许小雅瞥见上面密密麻麻的记录和几个打了问号的名字。
窗外的阳光忽然变得刺眼起来。许小雅转过头去,看到一只麻雀落在窗台上,歪着头好奇地往病房里张望。多么平常的景象,而她的世界却已经天翻地覆。
我会配合。她轻声说,声音里带着一种空洞的坚定,但首先...她转回头,直视周亚文的眼睛,我想见周清扬。就现在。
周亚文皱起眉头:医生说你至少还需要——
就现在。许小雅重复道,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量。她的手指在被单下悄悄抚上自己平坦的腹部,那里曾经孕育着一个小生命。我欠他一条命。至少...至少让我见他一面。
病房里陷入沉默,只有监护仪发出规律的声。窗台上的麻雀扑棱着翅膀飞走了,投下一闪而过的阴影。
周亚文深吸一口气,缓缓点头:我去安排。他站起身,犹豫了一下又补充道:但你必须答应我,不论看到什么,都要控制情绪。你的身体状况经不起太大波动。
许小雅没有回答,只是闭上了眼睛。在黑暗中,她仿佛又听到了那震耳欲聋的枪声,看到了周清扬倒下的慢动作,感受到了腹中生命流逝的瞬间。她知道,这些画面将会像幽灵一样,伴随她余生的每一个夜晚。
当周亚文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时,许小雅终于允许自己无声地哭泣起来。泪水滑过脸颊,滴在洁白的枕套上,留下一个个深色的圆点,如同她生命中那些永远无法填补的空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