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车轮之下
清晨六点,出租车司机赵林国在加气站排队。林远坐进他散发着皮革清洁剂味道的副驾驶,发现遮阳板上贴满了便签:7:30交班、15:00吃药、22:00加气...
现在开出租不如要饭。老赵摇下车窗吐了口痰,露出后腰上贴着的膏药,十年前我开桑塔纳2000,一个月净赚八千;现在开新能源,租金涨到五千,跑满十四小时才够本。
计价器旁贴着全家福,照片边缘已经泛黄。老赵的儿子在深圳It公司,女儿嫁到了杭州。俩孩子都劝我别干了,他得意地笑着,却掩不住咳嗽,他们哪知道,老爹得攒钱给孙子买学区房呢!
上午九点,拥堵的解放路上,老赵的收音机里播放着网约车平台广告:快乘专车,月入轻松过万!他猛地关掉收音机,从座位底下摸出个药瓶,干咽了两片。
胃溃疡。他拍拍方向盘,这行标配。最怕乘客投诉,一个差评扣两百,赶上半天白干。
后座上留着上一位乘客落下的文件——《青山市网约车合规化实施方案》。老赵瞥了一眼就冷笑:合规?他们平台抽成25%,我们出租车公司才抽15%,谁更黑?
正午的阳光炙烤着车厢。老赵在树荫下停车,从保温袋里取出妻子准备的饭盒。青菜已经闷得发黄,他却吃得津津有味:比吃路边摊强,省二十块呢。
下午三点十七分,市医院门口。一位坐轮椅的老人独自在路边拦车,老赵二话不说下车搀扶,小心地把轮椅收进后备箱。老人目的地是城郊养老院,打表要六十多块。
您给四十就行。老赵冲着后视镜笑笑,我老娘去年刚走...在夕阳红住了三年。
回程空驶的十五公里,老赵一直沉默。直到计价器旁的老式手机响起——是养老院打来的账单提醒。他挂掉电话,从储物格里摸出张皱巴巴的体检报告:血脂异常、肝囊肿、腰椎间盘突出...建议栏写着避免久坐。
晚高峰的雨来得突然。老赵在火车站排队等客时,一个浑身湿透的年轻人钻进车里:师傅,去锦江雅苑,快点!
车内顿时弥漫着雨水和汗液的酸味。年轻人手机里不断传出咒骂声:郭之明!你被开除了!明天不用来上班了!
狗日的资本家!年轻人突然把手机砸在座椅上,吓得老赵一个急刹。冷静下来后,两人相视苦笑——一个是刚被裁员的白领,一个是即将被时代淘汰的老司机。
深夜十一点,加气站的灯光惨白。老赵佝偻着腰清点今天的收入:毛收入687元,扣除租金、气费、罚款,净赚182元。他从座位下摸出瓶二锅头,想了想又塞回去。
明天儿子生日,他对着全家福喃喃自语,得精神点儿视频。
与此同时,青山市建筑工地的板房里,钢筋工阿强正用热水泡脚。视频那头,五岁的儿子兴奋地展示新学的汉字,妻子小声问:工钱要到了吗?
阿强把镜头转向床头的安全帽:明天发!项目经理说了...画面小心避开了脚底的血泡和手腕上的勒痕。挂断后,他从枕头下摸出张黑白照片——父亲站在三十年前的同个工地,身后是未竣工的青山百货大楼。
爸,现在的楼比你们那时高多啦...他对着照片轻声说,声音消散在工友们的鼾声中。
凌晨三点,学校食堂的王秀兰阿姨已经起床和面。她腰间绑着自制的护腰——用旧秋裤缝的布带里塞着发热贴。操作台上贴着女儿从大学寄来的明信片,边角已被油渍浸透。
王姐,胃药。帮厨小妹悄悄塞来两片铝碳酸镁。王秀兰就着豆浆咽下,继续揉面。五年来,她没请过一天病假——全勤奖能抵半个月药钱。
早餐过后,王秀兰把完好的剩包子装进塑料袋,趁主管不注意塞进环保袋。给后街刘大爷的,她低声解释,他儿子工伤瘫在床上...
午休时,她在储物间用手机看女儿发来的短视频。画面里明亮的大学食堂,和她身后油腻的墙壁形成鲜明对比。视频突然晃动,露出女儿打工的奶茶店制服。
妈,我找到兼职了!以后别给我打生活费了!
王秀兰抹了把眼睛,把刚攒的三千块钱又转了回去。
傍晚六点,最后一笼馒头出锅。王秀兰捶着腰走出食堂,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路过彩票站时,她犹豫了一下,走进去花两块钱机选了一注。
万一中了,她对相熟的售票员笑笑,就盘个小吃铺,让老姐妹们都有口热饭吃。
夜色渐深,城市的霓虹次第亮起。写字楼里的加班族、街头巡逻的保安、加油站的值班员...无数个张桂芬赵林国王秀兰仍在各自的岗位上坚守着。他们的故事没有惊天动地的转折,只有日复一日的坚持;他们的艰辛不在一朝一夕,而藏在经年累月的磨损中。
林远站在公安局办公室的窗前,望着这座不夜城。接警记录本摊在桌上,最新一页写着:21:37,外卖员与保安冲突;23:12,出租车司机晕厥;00:05,便利店抢劫未遂...
在这些冰冷的案件编号背后,是一个个有温度的生命,是他们被生活重压却依然挺直的脊梁,是再苦再难也要保有的那一点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