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林秋揣着那三张被汗水浸得有些发软的二十元钞票,感觉它们像烧红的炭块,烫得他胸口发疼。他不敢看母亲的眼睛,低着头,囫囵吞下几口早饭,就逃也似的冲出了家门。
把钱交给王大壮的过程,像一场模糊的噩梦。王大壮接过钱,捻了捻,脸上露出满意的狞笑,随手分给李亮和孙亮各一张,自己揣起一张,还拍了拍林秋的脸颊,说了句“算你识相”,便扬长而去。林秋站在原地,胃里一阵翻搅,不是因为饥饿,而是因为那股浓重的自我厌恶和罪恶感。
接下来的几天,林秋活在一种持续的、风声鹤唳的焦虑中。他像惊弓之鸟,时刻留意着母亲的举动和表情。每当母亲走近放钱包的抽屉,或者只是拿起钱包准备去买菜,他的心都会瞬间提到嗓子眼,呼吸停滞,手心冒汗。他害怕母亲发现,又隐隐期待着她发现,好结束这种煎熬。这种矛盾的心理,像两只手在撕扯着他的神经。
该来的总会来。周五晚上,母亲在清理茶几抽屉时,拿出了那个棕色钱包,打算把一周的零碎开支入账。她打开钱包,手指习惯性地拨弄着里面的钞票,眉头渐渐皱了起来。她反复数了两遍,又低头在抽屉里仔细翻找了一会儿,脸上的疑惑变成了确定。
“秋儿爸,”母亲的声音带着不解,“我放这钱包里的钱,好像少了六十块。你拿了吗?”
父亲正看着电视里的新闻,头也不回:“我拿你那点零钱干什么?是不是你记错了,或者买菜的时候花掉了?”
“不可能啊,”母亲很肯定,“我昨天才清的,买菜花了二十八块五,应该还剩六十多,现在只有几张零票了。”
林秋正假装在房间里写作业,竖着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心脏狂跳得像要炸开。他知道,躲不过去了。
母亲拿着钱包,走到林秋的房间门口,语气还算平和,但带着明显的疑惑:“秋儿,你看到妈妈钱包里的钱了吗?少了六十块。”
林秋握着笔的手指关节捏得发白。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抬起头,脸上努力挤出一个尽可能自然的表情,但眼神却不由自主地闪烁、躲闪。他早已在心里排练过无数遍的谎言,此刻像背书一样,干巴巴地脱口而出:
“啊……妈,那个……是我拿了。”他停顿了一下,避开母亲探究的目光,盯着作业本,“学校……学校组织给山区小朋友捐款,要得急,我……我就先拿了。本来想晚上跟你说的,忘了。”
空气瞬间安静了几秒。电视里的新闻播报声显得格外刺耳。
母亲脸上的疑惑更深了:“捐款?什么时候的事?老师没在家校联系本上写,也没发通知啊?”
“是……是少先队大队部临时号召的,就……就这周一下午说的。”林秋的心跳得更快了,漏洞,这么快就出现了漏洞。他只能硬着头皮编下去,“说要献爱心,自愿的,但……但大家都捐,我不捐不好……就要得比较急,我就……”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底气不足。他甚至不敢去看母亲的眼睛,生怕从那里面看到不信任和失望。
母亲沉默地看着他,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很久。那目光像探照灯,仿佛要照进他灵魂深处,看清他是否在撒谎。林秋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额头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最终,母亲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很轻,却像重锤一样砸在林秋心上。她似乎选择了相信,或者,是不愿意去深究一个更坏的可能性。
“唉,你这孩子,捐款是好事,但以后不能自己随便拿钱,要先跟妈妈说,知道吗?”母亲的语气带着一丝无奈,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或许是担忧?“六十块不是小数目,妈妈也得计划着用。下次一定提前说,啊?”
“嗯,知道了,妈。对不起。”林秋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蚋。一股强烈的酸楚冲上鼻腔,他死死忍住。母亲的信任,比责骂更让他无地自容。
“行了,知道错了就行。快写作业吧。”母亲没再说什么,拿着钱包转身走了。
危机似乎暂时解除了。但林秋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他坐在书桌前,手中的笔再也写不出一个字。母亲的背影,那句“下次一定提前说”,像针一样扎着他。他利用了她的善良和对学校的信任,编织了一个冠冕堂皇的谎言,掩盖了自己怯懦和偷窃的行为。
那天晚上,他躺在黑暗中,睁着眼睛直到深夜。六十块钱,买来的不是安宁,而是更深、更粘稠的黑暗。它像一滩污秽的泥沼,将他越陷越深。他不仅在学校里是个受气包,在家里,也成了一个需要靠谎言来维系可怜尊严的骗子。
双重身份的耻辱感,几乎要将他压垮。他紧紧攥着被角,身体因为内心的煎熬而微微颤抖,却流不出一滴眼泪。眼泪,早已在一次次绝望中流干了。此刻充斥他内心的,只有无尽的自我厌恶和一种仿佛没有尽头的、冰冷的坠落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