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龙舰”在元宇宙的边陲地带无声地滑行,像一粒迷失在无尽沙漠中的尘埃。这里是被秩序遗忘的角落,规则稀薄如雾,时空结构脆弱不堪,偶尔会泛起色彩无法形容的维度涟漪,或是凭空涌现又倏然寂灭的微型宇宙泡影。外部是永恒的、近乎绝对的黑暗与寂静,唯有舰船引擎维持最低功率运行时发出的低沉嗡鸣,证明着这小小的金属造物内部,还残存着一丝活力。
舰内的生活,如果还能称之为生活的话,是一种凝固的压抑。幸存者们数量极少,分散在空旷得令人心慌的舰舱内,大多时候保持着静默。他们擦拭着仅存的、象征性的器物,维护着舰船最基本的运转,或是仅仅呆坐在舷窗前,望着外面那片吞噬了一切的虚无。没有人谈论过去,因为每一个词汇都可能是一把开启痛苦记忆的钥匙;也没有人敢畅想未来,因为未来在这无垠的流浪中,显得如此奢侈和渺茫。
嬴政的身影大部分时间停留在简朴的中央控制室内,他不再穿着那身象征帝王的玄衣——那件衣袍已在最后的抗争中概念性破碎,取而代之的是一身没有任何纹饰的深色便服。他依旧挺直着脊梁,但那份支撑天地的帝王威仪似乎内敛了许多,化作了一种更为深沉的、背负着整个文明重量的孤寂。他很少言语,只是偶尔会将目光投向昏迷中的扶苏,那眼神复杂难明。
然而,在这片试图用沉默来埋葬过去的流亡之地,过去却并未轻易放过他们。
起初,只是极其偶然的瞬间。
一名正在维护能量管道的年轻技术官,手中的工具突然僵住。他并非听到了什么,而是毫无征兆地、在意识的最深处,“感受”到了一股极致的、冰冷的恐惧,夹杂着一个母亲紧紧搂住怀中婴儿时那令人心碎的眷恋。那感觉一闪而逝,却如此真实,让他瞬间汗毛倒竖,脸色惨白,仿佛亲身经历了一场发生在遥远星域的、无声的诀别。
几乎在同一时间,舰桥上一名负责监听外部信号的AI操作员,其逻辑核心接收到了一段无法解析的、杂乱的数据流。那不是任何已知的通讯协议,更像是一段强烈情绪的直接泄漏——是面对灰色静默吞噬而来时,一名老兵压下喉咙里的呜咽,最后一次握紧手中残破战旗时,那混合着不甘与释然的复杂心绪。
这些来自已沦陷区的、微弱的情感回响,开始断断续续地、毫无规律地出现在“祖龙舰”上。它们并非通过常规的传感器捕获,更像是那些在最后一刻爆发出强烈情感的仙秦子民,其意志的碎片穿透了正在失效的时空与规则,偶然地、悲戚地,回荡到了这艘承载着文明最后痕迹的孤舟之上。
它们是被抹除者在存在尽头发出的、最后的“声音”。
每一次回响的降临,都对幸存者是一种残酷的折磨。
· 一位失去了所有亲人的文官,在感受到某个陌生孩童面对消亡时纯粹的茫然与恐惧后,将自己锁在舱室内,无声地流泪直至昏厥。
· 一名断臂的士兵,在共鸣到昔日战友最后时刻那不甘的战意时,会发疯般地捶打着冰冷的金属舱壁,直到拳头血肉模糊。
· 连那些逻辑至上的AI,在接触到这些无法被程序定义的强烈情感碎片时,也会出现短暂的运算紊乱和数据溢出,仿佛感染了某种名为“悲伤”的病毒。
这些回响,一方面如同最尖锐的匕首,反复切割着幸存者们尚未结痂的伤口,提醒他们那场惨烈的失败,以及他们抛在身后的、无数同胞的最终命运。每一次共鸣,都是一次集体的、无声的哀悼。
但另一方面,这些痛苦的涟漪,又是一种无比残酷的“证明”。
它们证明着,那些星辰,那些城市,那些活生生的、有着爱恨情仇的仙秦子民,他们曾经存在过。他们的恐惧,他们的眷恋,他们的不屈,并非毫无意义。即便他们的物质形态已被“归零”,连存在过的记录都被抹除,但这些最终时刻迸发的情感碎片,却如同幽灵般,在这宇宙的边缘地带,留下了他们来过、活过、抗争过的……回响。
嬴政在一次尤为强烈的、仿佛汇聚了成千上万人在最后一刻的祈祷与呐喊的情感冲击席卷舰体时,紧闭上了双眼。他那万古不化的冰冷面容上,肌肉微微抽动。他感受到的不是个体的悲喜,而是整个仙秦文明在坠入永恒静默前,那浩瀚而悲壮的……集体意识的最后叹息。
他睁开眼,控制室内的灯光映照着他深邃的瞳孔。那里,除了疲惫与悲伤,更深处,似乎有一种东西在悄然改变。不再是纯粹的帝王霸业,而是在这绝对寂静的流浪与残酷的情感回响中,开始真正咀嚼、吸收那属于每一个普通子民的、最细微也最磅礴的……存在之重。
流浪仍在继续,寂静仍是主调。
但那些来自沦陷区的回响,如同墓园中飘荡的磷火,既灼烧着生者的灵魂,也照亮了死者曾经存在的痕迹。在这无尽的黑暗航程中,这些痛苦的涟漪,成了仙秦文明最后的、活着的墓碑,也是幸存者们无法摆脱,亦不愿摆脱的……沉重羁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