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水退去已两周有余,青龙山镇却仍被笼罩在一片惨淡的愁云之中。倒塌的房屋像被巨兽啃噬过的残骸,七零八落地陷在尚未干涸的泥泞里。浑浊的水洼在秋日惨白的阳光下泛着令人不安的油光,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霉烂物和若有若无的腐败气息混合而成的特殊味道。
镇党委会议室的窗户虽然紧闭,却阻隔不了外面隐约传来的挖掘机轰鸣。椭圆形的会议桌前烟雾缭绕,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深深的疲惫与凝重。李国华书记坐在主位,指尖夹着的香烟已经积了长长一截烟灰,他却浑然不觉,只是怔怔地望着墙上那张被洪水痕迹晕染过的旧镇区图。
同志们,李国华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仿佛每一字都带着砂砾,这场百年不遇的洪水,冲垮了我们的房屋、道路,更冲垮了老百姓对我们的信任。他重重地捶了一下桌面,震得茶杯盖作响,北区那几栋倒塌的楼房虽然没有出人命,但是压伤砸伤的不在少数!这是天灾,但更是人祸!是我们过去的短视、侥幸,对自然规律的漠视,才酿成了今天这杯苦酒!
他环视在座的每一个人,目光如炬:今天这个会,不是来追责的,是来救命的!是要从血淋淋的教训中,为青龙山找一条生路!一条真正对得起子孙后代的生路!
镇国土规划所所长陈明远颤巍巍地站起身,走到新挂起的规划图前。这个平日里总是精神抖擞的中年男人,此刻眼窝深陷,胡子拉碴,制服皱巴巴地贴在身上,显然在灾后连续加班多日。
各位领导,陈明远的声音干涩,他清了清嗓子,试图让自己镇定下来,在洪灾发生后的这短时间,我们规划所全员出动,联合县市国土局、水利局、规划设计所以及地质大学的专家,对全镇受灾情况进行了全面摸排。特别是对北部山区、河道沿线等重点区域,进行了无人机航拍和实地测量。
激光笔的红点在图纸上移动,最终落在镇区北部那片用刺目红色标注的区域。
大家看,这是本次洪灾中受损最严重的北部片区。陈明远的语气变得异常沉重,经过实地勘察和数据比对,我们发现原本宽度达八十米的黑水溪行洪通道,在过去十五年间被各类违规建筑挤占了近三十米!其中最严重的地段,河道被压缩得只剩下不到二十米宽!
他切换ppt,屏幕上显示出触目惊心的对比图:一张是上世纪九十年代的卫星图,黑水溪如一条玉带蜿蜒;另一张是灾前的最新影像,河道已被密密麻麻的建筑蚕食得支离破碎。
这次洪水之所以在北区造成如此重大的损失,与行洪通道被严重侵占有直接因果关系!陈明远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抖,根据水文测算,如果河道保持原有宽度,这次洪峰的过水能力是完全足够的!可是现在......
会议室里一片死寂,只能听见窗外救灾机械的轰鸣声。
基于这个惨痛教训,陈明远深吸一口气,继续汇报,我们制定了三步走的整治方案。激光笔再次亮起,在图纸上勾勒出三个不同颜色的区域。
红色区域是必须立即拆除的核心阻碍区,包括宏远建材仓库、王老五汽修厂等12处严重阻碍行洪的建筑。黄色区域是缓冲改造区,涉及38户居民住宅,可以通过加固堤防、抬高地基等方式进行改造。绿色区域是生态修复区,计划建设50米宽的绿化带,既起到缓冲作用,又能改善生态环境。
他详细解释每个区域的具体范围和实施方案,语气渐渐恢复了专业人员的镇定:对于红色区域的建筑,我们建议结合灾后重建,在一个月内完成拆除。黄色区域的改造工作,计划在三个月内完成。绿色区域的生态修复,将作为长期工程持续推进。
张明副书记慢条斯理地端起紫砂杯,吹开浮沫,呷了一口茶,这才不紧不慢地开口:陈所长,规划要立足长远没错,但也要考虑现实啊。他的目光在规划图上扫过,最后停留在红色区域边缘的一处标记上。
比如这个位置,他的手指轻轻点在图纸上,我记得这里有几栋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老建筑,按照你们这个规划,这是是要拆除的,但这些老建筑里住的大多是老人,他们祖祖辈辈生活在那里。现在说要拆除,感情上接受不了啊。
他环视会场,语气诚恳:我建议,对这个区域的规划再斟酌一下。是不是可以通过加固堤防、增加排水设施等方式,既保证安全,又尽可能保留老建筑?毕竟,这些都是青龙山的历史记忆啊。
会议室里响起一阵窃窃私语。几个本地出身的委员纷纷点头,显然对张明的提议表示认同。
陈明远擦了擦额头的汗:张书记,您说的这个方案我们也考虑过。但是经过专家论证,在这个特殊地形条件下,工程措施的防护效果有限,而且后期的维护成本会很高。如果遇到特大洪水,仍然存在安全隐患。
成本高一点没关系,张明立即接话,重要的是要让老百姓满意。我们不能因为一场洪水,就把青龙山的历史记忆都给拆没了。再说,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这些老建筑里住的都是土生土长的青龙山人,他们的子女很多都在外地工作,要是处理不好,恐怕会影响青龙山对外的形象。
这时,一直沉默的凌云缓缓抬起头:张书记关心群众感情,这个出发点是对的。
他站起身,走到规划图前,手指重重地点在北部片区:但是,这次洪水给我们最大的教训就是,在安全问题上不能有任何侥幸心理!
他的目光扫过全场,声音铿锵有力:我亲自去过现场,看过那些被冲垮的房屋,听过失去亲人的群众的哭声!如果我们为了保留几栋老建筑,而让整个片区的安全打折扣,那才是对群众最大的不负责任!
会议室里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几个委员不自觉地坐直了身子,等待着接下来的交锋。
张明脸色微变,但仍保持着笑容:凌镇长言重了。我的意思是,在确保安全的前提下,是不是可以找到一个平衡点?毕竟规划工作也要讲究方式方法。
我完全同意要讲究方式方法。凌云迎上张明的目光,但安全底线不能突破。对于这些老建筑,我们可以采取整体搬迁、原样重建的方式,在安置区内选择合适位置,按照原貌重建,既保证安全,又保留历史记忆。
会场的窃窃私语声更大了。有人点头称是,有人摇头叹息。
李国华适时地敲了敲桌子:好了,两种意见都有道理。我的看法是,安全底线必须守住,但具体实施时要充分考虑群众感情。
他转向陈明远:陈所长,你们再做个补充方案,对张书记提到的这些老建筑,研究一下整体搬迁重建的可行性。要详细测算成本,制定具体的搬迁时间表。
是,李书记。陈明远连忙记录。
张明靠在椅背上,轻轻转动着手中的紫砂杯,没有再说什么。但任谁都看得出来,他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悦。
会议继续进行。陈明远又详细汇报了镇区排水系统改造、产业布局调整等其他规划内容。当谈到计划在镇区东部建设绿色产业园区时,张明再次插话。
这个绿色产业园区的规划,我原则上同意。张明说,但是,为什么要给青野农科这么优厚的条件?他们在园区里拿了整整五十亩地,还享受三年税收减免。我们本地的企业呢?宏远建筑也想转型做环保建材,为什么不能给他们同等待遇?
会议室里的气氛再次紧张起来。
凌云平静地回应:张书记,我们对所有企业都一视同仁。青野农科之所以能享受这些政策,是因为他们的项目完全符合我们的产业规划导向,技术含量高,环境污染小,能提供200个以上的就业岗位。如果宏远建筑也能达到这些标准,我们同样欢迎。
标准是人定的。张明意味深长地说,在青龙山,我们更要照顾本地企业的成长。外来的和尚不一定会念经啊。
市场经济讲究的是公平竞争。凌云毫不退让,如果我们为了保护本地企业而降低门槛,最终损害的是青龙山的整体发展利益。
会议在一种微妙的氛围中持续了整整一个下午。当陈明远终于汇报完毕时,窗外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他的衬衫后背已经被汗水浸透。
李国华做总结发言,声音依然沙哑,却多了几分力量:规划方案总体上是有前瞻性的,也充分考虑到了这次洪灾暴露出的问题。特别是对行洪通道的恢复、排水系统的升级,这些都是用鲜血换来的教训!
他环视全场,目光在每个人脸上停留:下一步要抓紧完善细节,特别是要做好群众工作。重建规划不是与民争利,而是为民造福!要争取大家的理解和支持,把好事办好!
散会后,委员们陆续离场,每个人的脚步都显得格外沉重。张明踱步到凌云身边,压低声音:凌镇长,规划做得是不错,图纸上的青龙山很美。不过真要落实起来,恐怕没那么简单。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窗外废墟般的街景:青龙山的情况,比你想象的要复杂。盘根错节的关系,比你图纸上的线条可复杂多了。
凌云平静地回应:再复杂的问题,只要出于公心,总有解决的办法。洪水冲垮了房屋,冲不垮我们重建家园的决心。
张明冷笑一声,背着手晃晃悠悠地走了。
凌云独自站在会议室窗前,望着暮色中满目疮痍的青龙山镇。远处,救灾的灯火已经零星亮起,像黑暗中倔强的星光。规划图在身后散发着油墨的气息,那上面的每一条线、每一个标记,都关系着青龙山镇的未来。
这时,周伟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凌镇长,刚收到消息,宏远建筑的钱魁正在召集他的那些工人,说明天要去规划公示现场讨个说法
凌云的目光依然停留在窗外:意料之中。通知派出所,明天加派警力维持秩序。还有,让陈所长准备好所有的规划依据,我们要用事实说话。
可是凌镇长,周伟担忧地说,我听说钱魁手下那些人,都是些亡命之徒。要不明天的公示,我们还是推迟一下?
凌云转过身,目光坚定,越是有人想阻挠,我们越要按时公示。这是对全镇人民的承诺,也是对那些想在重建中牟取私利的人的警告。
他知道,这场重建之战,才刚刚开始。而那张蓝图下的暗流,早已开始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