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天空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京城,酝酿着一场似乎永无止境的春雨。
漱玉斋庭院内的翠竹,在潮湿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沉郁,叶片上凝结着细密的水珠,欲滴未滴。
用罢简单的早膳,顾青兰放下竹箸,用绢帕轻轻拭了拭嘴角,目光转向主位上的墨老,语气平和却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被压抑着的兴致:
“墨老,昨日听闻小童说起,那‘栖梧山房’新得了一批江南旧书,其中似有前朝翰林手稿,晚辈心下好奇,不知今日……可否允准晚辈与佳乐前去一观?”
她的请求来得自然,仿佛只是几日来培养出的雅趣的顺理成章的延伸。
陈佳乐配合地抬起眼,眸中流露出几分期待,安静地等待着墨老的回应。
墨老正用一块软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那方歙砚,闻言动作未停,甚至连眼皮都未曾抬起,只淡淡地“哦”了一声。
庭院内一时寂静,只有布帛摩擦砚台的细微声响,以及窗外愈发清晰的雨丝落地声。
这短暂的沉默,却仿佛被无限拉长,压在陈佳乐与顾青兰的心头。
终于,墨老放下软布和歙砚,抬起那双看透世情的眼睛,目光在顾青兰沉静的脸上停留一瞬,又扫过陈佳乐看似单纯期待的神情。
“想去,便去吧。”
他的语气依旧平淡,听不出喜怒,“朱雀街尾,临河那家,挂着块乌木旧匾的便是。那凤掌柜性子孤拐,你们去了,多看,多听,少问。若是无缘,莫要强求。”
他既未阻拦,也未表现出过多的关切,仿佛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然而,“多看,多听,少问”、“无缘莫强求”这几句,却又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提醒,或者说……警告。
“多谢墨老。”顾青兰与陈佳乐齐声道谢,心中却不敢有丝毫松懈。
没有多余的叮嘱,没有安排小童跟随。
墨老挥了挥手,便重新拿起书卷,沉浸其中,不再理会她们。
这近乎放任的态度,反而更让人心生警惕。
回到厢房,两人迅速准备。
陈佳乐换上了一身顾青兰带来的、料子普通颜色素净的衣裙,将显眼的雪发用同色布巾仔细包好。
顾青兰则依旧是青衣素颜,只在发间多簪了一支看似寻常的银簪,陈佳乐却认出,那簪尾异常尖锐,隐有幽光。
“以防万一。”顾青兰对上她的目光,低声解释。
没有从正门离开,小童悄无声息地引着她们,从庭院角落一扇隐蔽的侧门出了漱玉斋。
门外是一条人迹罕至的死巷,弥漫着潮湿的霉味。
雨丝细密,沾衣欲湿。
两人共撑一把墨老提供的、半旧的油纸伞,踏着湿滑的青石板,融入了南城朱雀街熙攘却又带着几分压抑的人流中。
与城西的繁华、城东的贵气不同,南城更显市井,也更杂乱。
店铺林立,叫卖声不绝,三教九流的人物穿梭其间。
空气中混杂着食物、药材、脂粉以及雨天特有的土腥气。
按照墨老的指引,她们沿着朱雀街一直往南,越走越是偏僻,店铺渐渐稀疏,行人也少了些。
直到看见前方蜿蜒流淌、水色浑浊的玉带河,才在河畔一排低矮老旧的铺面中,找到了那块墨老所说的乌木旧匾。
“栖梧山房”。
四个字以古篆刻就,漆色斑驳,透着一股年深日久的沧桑与孤傲。
店铺门面窄小,门窗紧闭,若非特意寻找,极易被人忽略。
顾青兰与陈佳乐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
她上前一步,抬手叩响了门上的铜环。
“叩、叩、叩。”
声音在寂静的河畔显得格外清晰。
门内没有任何动静。
顾青兰蹙眉,再次叩响,力道稍重。
过了许久,就在她们几乎以为店内无人时,门内才传来一阵缓慢的、拖沓的脚步声。
接着,门闩被拉开的“嘎吱”声响起,木门向内打开一条缝隙。
一个穿着半旧葛布长衫、身形瘦削、面色有些苍白的中年人出现在门后。
他约莫四十上下年纪,容貌普通,唯有一双眼睛,异常沉静,带着一种长期与故纸堆打交道养成的疏离和审视。
他目光淡淡地扫过门外的顾青兰和陈佳乐,尤其是在陈佳乐包裹严实的头上停留了一瞬,却并未表现出任何异样。
“何事?”他的声音平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正是墨老描述中那“性子孤拐”的调子。
“可是凤掌柜?”顾青兰微微颔首,语气客气。
“听闻贵店新得了一批江南旧书,晚辈等慕名而来,想开开眼界。”
凤掌柜的目光在顾青兰脸上停留片刻,又看了看她身后的陈佳乐,并未立刻让开,只淡淡道:“小店陋室,没什么稀罕物,恐要让二位失望了。”
这是婉拒。
顾青兰却不慌不忙,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并非金银,而是一枚看似普通的、打磨光滑的竹片,上面刻着简约的云水纹路——这是那日蓑衣人接应时,隐约亮出过的信物之一,她暗中记下了特征,并让陈佳乐凭着记忆粗略仿制了一个。
“掌柜的过谦了。”
顾青兰将竹片在掌心亮了一下,并未完全展露,语气依旧平和。
“晚辈等只是喜好风雅,听闻有前朝翰林手稿这等雅物,心向往之,故而冒昧前来。若掌柜的不便,我等这便离去。”
她以退为进,姿态放得低,却又隐隐点出“翰林手稿”这个关键词,并展示了那可能带有某种意义的竹片。
凤掌柜的视线在那竹片上一掠而过,沉静的眼眸深处,似乎有极细微的波动。
他沉默了片刻,侧身将门完全拉开。
“既是同道,便请进来喝杯粗茶吧。”他的语气依旧平淡,但态度已然松动。
铺内光线昏暗,空间比外面看起来要深长许多。
四壁皆是顶天立地的书架,塞满了各种线装书册、卷轴,空气中弥漫着陈年纸张、墨锭和淡淡防虫药草混合的浓郁气息。
这里不像个店铺,更像一个私人藏书库。
凤掌柜引着她们穿过狭窄的、堆满书籍的过道,来到最里面一间稍显宽敞的静室。
室内只有一桌两椅,桌上放着一套素雅的茶具,墙上挂着一幅意境萧疏的寒林图。
“二位请坐。”凤掌柜示意她们坐下,自己则慢条斯理地开始沏茶,动作舒缓,似乎并不急于谈论那批所谓的“江南旧书”。
茶香袅袅升起,是品质不俗的龙井。
“掌柜的,不知那批江南旧书……”顾青兰试探着开口。
凤掌柜将两杯茶推到她们面前,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着顾青兰,打断了她的话:“书,确实有几册。不过,并非什么前朝翰林手稿,只是些寻常的地方志和文人笔记,值不得几位如此兴师动众。”
他直接否认了外面流传的消息!
陈佳乐心中一惊,看向顾青兰。
顾青兰面色不变,只是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热气。
淡淡道:“是么?那倒是我们听闻有误,唐突了。只是……既然来了,掌柜的可否容我等随意看看?晚辈对这满室书香,亦是心仪已久。”
她没有纠缠于“江南旧书”,转而提出浏览藏书,显得从容不迫。
凤掌柜深深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请便。只是架上的书册年代久远,翻阅时需格外小心。”
顾青兰道了谢,便起身走到一侧的书架前,看似随意地浏览起来。
陈佳乐也跟了过去,目光扫过那些密密麻麻的书脊,心中却警惕着凤掌柜的每一个动作。
时间在翻动书页的沙沙声和窗外淅沥的雨声中缓慢流逝。
凤掌柜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喝茶,仿佛她们真的只是两个普通的访书客。
然而,陈佳乐凭借着“灵犀一点”那微弱的能力,却隐隐感觉到,这看似平静的表面下,潜藏着一种极其隐蔽的审视和等待。
这位凤掌柜,绝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般简单。
就在顾青兰的手指拂过一架标注着“杂史佚文”的书架时,她的动作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陈佳乐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看到在那书架角落,放着一函没有题签的、蓝布封面的册子,封皮边缘磨损严重,似乎经常被抽阅。
顾青兰的手指,状似无意地在那函册子上轻轻点了一下,随即移开,继续浏览其他的书籍。
陈佳乐心中了然。
这或许就是目标?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凤掌柜忽然开口,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意味:
“二位姑娘,看了这许久,可曾找到合心意的?”
顾青兰转过身,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遗憾。
“掌柜的藏书果然丰富,令人叹为观止。只是晚辈眼拙,未敢轻易叨扰。”
她顿了顿,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那函蓝布册子。
“倒是那函无名的册子,看起来颇有些年头,不知……可否一观?”
凤掌柜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只是淡淡道:“那是先师留下的一些杂乱笔录,不成体系,内容粗陋,恐污了二位的眼。”
又是拒绝。
顾青兰却微微一笑,从袖中取出了那枚仿制的竹片,这次清晰地放在了桌上,云水纹路朝上。
“凤掌柜,明人面前不说暗话。”
她的声音压低了些,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我等此来,并非只为风雅。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只想求一个明白。”
她不再掩饰,直接亮出了底牌,虽然这底牌本身也带着试探。
凤掌柜的目光落在那个竹片上,这一次,他看了很久。
静室内,只剩下雨水敲打屋檐的声音,以及彼此间无声的较量。
良久,他缓缓伸出手,拿起了那枚竹片,在指尖摩挲着。
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带着常年接触书籍和文玩的细腻。
“云水纹……倒是有些年头没见过了。”
他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随即,他抬起头,看向顾青兰,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你们要找的,不是书,是人吧?”
顾青兰心头一震,面上却不动声色:“掌柜的何出此言?”
凤掌柜将竹片放回桌上,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冰冷的质感:
“林老御史抱恙,‘忘机园’外,近日不太平。宫里的人,还有另一拨来历不明的人,都在盯着那里。”他的目光扫过陈佳乐,“你们此刻前去,与送死无异。”
他果然知道!
他知道她们的目标是林鸿!
他甚至知道宫中和另一股势力在监视!
陈佳乐感到一股寒意从脊背升起。
这栖梧山房,果然深不可测!
“那掌柜的以为,我们该如何?”
顾青兰稳住心神,冷静反问。
凤掌柜靠回椅背,重新恢复了那副疏离的模样:“该如何,是你们的事。栖梧山房只做生意,不涉纷争。”他指了指那函蓝布册子,“那里面,或许有你们想知道的一些旧事记载,或许没有。五两银子,不二价。”
他竟是要将那册子卖给她们!
而且开出了一个对于一函无名笔录来说,堪称离谱的价格!
这分明是一种变相的提供帮助,却又划清了界限。
顾青兰没有丝毫犹豫,从荷包里取出一块碎银,放在桌上,正好是五两之数。
“多谢掌柜。”
凤掌柜看也没看那银子,只是挥了挥手。
“拿了东西,从后门走吧。前门……不太干净。”
顾青兰立刻上前,小心地拿起那函蓝布册子,入手沉甸甸的。
“告辞。”她对着凤掌柜微微一礼。
凤掌柜已经闭上了眼睛,仿佛入定,不再理会她们。
一个小厮不知从何处悄无声息地出现,引着她们穿过更深的书架,推开一扇隐蔽的小门,外面是一条更狭窄、更潮湿的后巷。
雨水立刻打湿了她们的鞋袜。
两人不敢停留,抱着那函沉重的册子,快步融入雨幕之中。
身后,栖梧山房那扇不起眼的木门,缓缓合拢,将所有的秘密与危险,重新关在了那片浓郁的书香之后。
册子到手了,但凤掌柜的警告言犹在耳。
“忘机园”外,已是龙潭虎穴。而这函用五两银子换来的、记载着未知内容的笔录,究竟是希望的曙光,还是催命的符咒?
她们不知道。
只知道,回家的路,似乎比来时,更加漫长而凶险。
雨,下得更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