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旧土屋的门在她身后合拢,落下门闩的声响沉闷而滞涩,像一声疲惫的叹息,将外面巷子里隐约的市声、野狗的吠叫,以及那无处不在的危险气息,都暂时隔绝开来。
屋内光线昏沉,只有一扇糊着厚厚桑皮纸的小窗,透进些许被过滤得无比柔和的、灰白的天光。
空气中弥漫着尘土、干草药和陈年烟火混合的、并不好闻,却莫名让人心神稍定的味道。
那佝偻的老妇人放下水碗后,便不再多言,只是默默走到屋角一个简陋的灶台前,生起了火。
干柴在灶膛里发出噼啪的轻响,橘红色的火苗跳跃起来,驱散着屋内的阴冷潮气,也映亮了老妇人布满沟壑、看不出任何情绪的侧脸。
陈佳乐蜷缩在冰冷的土炕角落,身上裹着老妇人找出来的一条虽然破旧、却还算干净的薄被。
身体深处泛起的寒意和疲惫,如同潮水般一波波冲击着她紧绷的神经。
脚踝处肿胀的疼痛,在短暂的麻木后,开始变得清晰而尖锐。
她小口小口地啜饮着那碗温热的盐水,感受着那点微不足道的暖意顺着喉咙滑入,却难以抵达冰冷僵硬的四肢百骸。
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回闪着昨夜的惊魂——黑暗的密道,冰冷的河水,呼啸的弩箭,还有那个将她推出绝境、却生死未卜的“寒江客”……
“白先生……”她无声地咀嚼着这个称呼。
是那个男人的名字吗?
他是否安全脱身?
皇后的人,会不会顺着密道追查到更多?
各种纷乱的念头如同纠缠的水草,将她拖向更深的疲惫与不安。
老妇人端着一只粗陶药罐走过来,里面是熬好的、散发着浓烈苦涩气味的黑色药汁。
“治跌打,驱寒气。”她言简意赅,将药罐放在炕沿,又递过来一小块用油纸包着的、黑乎乎的饴糖。
陈佳乐道了谢,接过药罐。
药汁滚烫,苦涩的味道直冲鼻腔,她闭上眼,屏住呼吸,一口气将浓黑的药汁灌了下去。
剧烈的苦味在舌尖炸开,让她几乎呕吐,她连忙将那块饴糖塞进嘴里,甜腻粗糙的味道勉强压下了翻涌的胃液。
身体内部仿佛点燃了一小簇火,与体表的冰冷形成诡异的对峙。
她靠在冰冷的土墙上,裹紧薄被,听着灶膛里柴火的轻响,以及老妇人在外间窸窸窣窣、不知在忙碌什么的细微动静。
时间在这片昏沉与寂静中缓慢流淌。高度紧张后的松懈,让极度的困倦如同厚重的帷幕,向她笼罩下来。她强撑着不让自己睡去,眼皮却越来越沉重。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打了一个盹,一阵极其轻微、却不同于老妇人脚步声的响动,让她瞬间惊醒!
那声音来自院墙之外,像是有人用指甲,极轻、极快地刮过土坯墙面。
老妇人外间的动静也停了。屋内陷入一种凝滞的、令人窒息的寂静。
陈佳乐的心猛地提了起来,手悄然摸向枕下的匕首,身体紧绷如弓。
院门外,响起了三长两短的叩门声。节奏与她来时一模一样!
是老妇人说的“白先生”安排的人?
还是……追兵冒充的?
她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外间传来老妇人走向院门的脚步声,缓慢而沉稳。接着是门闩被拉开的“嘎吱”声。
院门似乎只开了一条缝隙。
短暂的、压抑的交谈声传来,声音极低,听不真切。随即,院门被重新闩上。
老妇人的脚步声重新响起,走向土屋。她的步伐,似乎比之前略显急促。
陈佳乐握紧了匕首,紧紧盯着那扇即将被推开的、吱呀作响的木门。
门开了。老妇人站在门口,昏黄的光线勾勒出她佝偻的身影。她手里没有拿任何东西,只是侧身让开。
一道纤细的、穿着深色斗篷的身影,如同被风吹落的叶子般,悄无声息地闪了进来,带进一股外面清冷的夜风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熟悉的冷香。
斗篷的兜帽滑落,露出一张苍白清丽、却写满了疲惫与惊惶的脸。
是顾青兰!
陈佳乐瞳孔骤缩,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怎么会在这里?!
她不是失踪了吗?!
顾青兰的目光迅速扫过昏暗的屋内,最终定格在土炕上那个同样震惊地望着她的、狼狈不堪的白发少女身上。
那双总是清冷如秋水的眸子里,瞬间翻涌起极其复杂的情绪——难以置信的庆幸,深切的担忧,以及一种……近乎崩溃的后怕。
“佳乐……”她开口,声音嘶哑干涩,带着明显的颤抖。
老妇人默默退了出去,重新关上了屋门,将这一方狭小的空间留给她们。
“师姐?!”陈佳乐挣扎着想要坐起,却被顾青兰快步上前,轻轻按住了肩膀。
“别动!”顾青兰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她的手指冰凉,透过薄薄的衣衫,传递着清晰的战栗。
她快速而仔细地打量着陈佳乐,目光扫过她苍白的面色、凌乱的雪发,最终落在她肿胀的脚踝和身上其他细小的伤痕上,眼圈瞬间红了。
“你……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她的声音哽咽,带着深深的自责与痛惜,“我听到消息,说你被皇后……我以为……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她似乎想碰触陈佳乐脸上的擦伤,手指伸到一半,却又猛地缩回,紧紧攥成了拳,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陈佳乐看着她这副失态的模样,心中亦是百感交集,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只化作一句:“师姐,你怎么找到这里的?外面……很危险!”
顾青兰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在炕沿坐下,低声道:“是‘寒江客’……白先生的人,冒险传出的消息。他们说你可能会被送到城南这一带,但具体位置不明。我……我动用了父亲留下的一些……一些旧日关系,暗中排查,才找到了这附近。刚才在巷子外,看到了接应你的那个蓑衣人留下的标记。”
她的解释简洁,但陈佳乐却能想象到这其中的艰难与风险。
动用顾言修留下的暗线?
这意味着顾青兰几乎暴露了自身隐藏多年的底牌!
“师姐,你太冒险了!”陈佳乐急道,“皇后的人一定在到处找你!”
“顾不了那么多了!”
顾青兰打断她,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决绝,“师父下狱,你生死未卜,我不能再躲在后面!”
她紧紧握住陈佳乐的手,那冰冷的触感让陈佳乐微微一颤。
“佳乐,告诉我,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皇后为何突然对你……”
陈佳乐定了定神,将冷宫中的对峙、密道的发现、以及“寒江客”的援手和最后的惊险逃亡,尽可能简明扼要地叙述了一遍,只是略去了系统任务和那幅《礐石图》引发的具体共鸣。
顾青兰凝神静听,脸色随着陈佳乐的叙述而愈发苍白凝重。
当听到皇后提及沈涟清和江南线索时,她的眸中更是掠过一丝惊骇。
“皇后……她知道的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多!”
顾青兰的声音带着一丝寒意,“她将你囚于冷宫,又故意透露刘师父和我‘失踪’的消息,恐怕不仅仅是为了逼问,更是想以你为饵,引出更多的人,包括……沈世伯!”
陈佳乐心中凛然。皇后的心机,果然深沉如海。
“那……师父他……”陈佳乐最担心的还是刘默。
顾青兰的眼神黯淡下去,摇了摇头:“具体情况还不清楚,只知道被关押在天牢重狱,守卫极其森严,无法接触。但暂时……应该没有性命之忧。皇后还需要他这颗棋子。”
暂时安全……但这“暂时”能维持多久?
“白先生……‘寒江客’,他怎么样了?”陈佳乐问出了另一个压在心头的问题。
顾青兰沉默了一下,才低声道:“密道出口附近发生了激战,有血迹,但……没有找到人。他可能负伤逃脱了,也可能……”
她没有说下去,但未尽之语中的沉重,让陈佳乐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那个在绝境中向她伸出援手、声音低沉带着墨香的男人,难道就这般……
屋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彼此压抑的呼吸声和灶膛里柴火偶尔的噼啪声。
“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陈佳乐望着顾青兰,此刻的顾青兰,不再是那个清冷疏离的太学府师姐,而是她在这片惊涛骇浪中,唯一可以依靠、也必须共同面对的同伴。
顾青兰抬起眼,目光重新变得坚定起来:“白先生之前有过安排,如果出现最坏的情况,让我们在此等待下一步指示。他一定还留有后手。”
她看着陈佳乐苍白疲惫的脸,语气放缓,“你现在最重要的,是养好伤。外面风声太紧,这里虽然简陋,但暂时还算安全。”
她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巧的瓷瓶,递给陈佳乐:“这是上好的金疮药和固本培元的丹药,你先用着。”
陈佳乐接过瓷瓶,触手温润,知道这定然是极其珍贵之物。“谢谢师姐。”
顾青兰摇了摇头,替她拢了拢散乱的鬓发,动作轻柔,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温存。“别说这些。你为我顾家,为师父,做的已经够多了……好好休息,我守着你。”
她吹熄了桌上那盏昏暗的油灯,只余灶膛里跳跃的火光,在墙壁上投下明明暗暗、摇曳不定的影子。
陈佳乐重新躺下,身体依旧疼痛冰冷,但心中那份孤身奋战的恐惧与茫然,却因顾青兰的到来,而被驱散了大半。
她们如同两只在暴风雨中相遇的小舟,只能紧紧依靠,共同面对前方未知的、更猛烈的风浪。
她在黑暗中睁着眼,听着身旁顾青兰尽量放轻的呼吸声,感受着这短暂而珍贵的安宁。
白先生的后手会是什么?沈涟清在江南又会有怎样的动作?皇后的网,究竟张开了多大?
无数疑问在脑海中盘旋。
但此刻,她强迫自己闭上眼睛。
活下去,养好伤,等待。这是她唯一能做的事情。
黎明的微光,尚未穿透这间陋室的窗纸,而新的博弈与危机,已然在黑暗中,悄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