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那句“留在宫里”,轻飘飘的四个字,却像一道无形的枷锁,将陈佳乐牢牢钉在了这九重宫阙的一角。
不是囚犯,胜似囚犯。
她被安置在懿宁宫后一处极为僻静的院落,名曰“静思苑”。
名虽雅致,实则与冷宫无异。
院门有面容肃穆的太监把守,行动范围仅限于这方小小的天地。
一日三餐有固定的宫人送来,菜肴精致,却冰冷得如同这宫墙内的空气,入口毫无滋味。
最初的几日,是在极致的疲惫与惊魂未定中度过的。
身体的伤痛在宫廷良药的调理下缓慢愈合,但精神上的弦却始终紧绷着,不敢有片刻松懈。
她像一只误入华贵牢笼的雀鸟,每一根羽毛都感知着周遭无形的压力。
皇后自那日问话后,再未召见她。
但这种“遗忘”,反而更让人不安。
静思苑里伺候的两个小宫女,眉眼低垂,动作规矩,问什么都只答“不知”,如同两个会呼吸的偶人。
陈佳乐尝试过与她们交谈,试图从只言片语中拼凑信息,却一无所获。
她只能将全部精力用于观察。
观察日出日落在这方庭院投下的光影变化,观察偶尔飞过墙头的鸟雀,观察那两个宫女细微的表情和动作习惯。
她甚至开始凭着记忆,在院中松软的泥地上,用树枝勾勒淮安码头的布局,回忆那本账册上的关键数字,模拟与不同人对话的场景。
“灵犀一点”的技能冷却结束后,她曾尝试着对送饭的太监使用。
感受到的只有一片麻木的恭敬,以及一丝深藏的不耐烦。
这宫里的下人,早已练就了铜墙铁壁般的心防。
这日午后,天色阴沉,闷雷在云层后滚动。
陈佳乐坐在廊下,看着庭中那几株半死不活的芭蕉,思绪飘回了太学府,飘回了顾青兰那双清冷含愁的眼眸。
师父刘默如今怎样了?
顾青兰是否安全?
那幅《礐石图》究竟在沈涟清手中激起了怎样的涟漪?
江南的“星火”,又燃烧到了何种程度?
各种念头纷至沓来,如同这天气一般,压得人喘不过气。
就在她心神不宁之际,院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
不是送饭的时辰。
守门的太监低声与人交谈了几句,随后,院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
进来的不是太监,也不是宫女,而是一位身着淡青色宫装、年约四十许、气质沉静端庄的女官。
她手中捧着一个黑漆托盘,上面放着一套叠放整齐的干净衣物,以及几本书册。
陈佳乐立刻站起身,心中警铃微作。
这女官的面容陌生,但通身的气度,绝非寻常宫人。
那女官走到陈佳乐面前,微微颔首,算是见礼,声音平和无波:“陈姑娘,奴婢姓严,奉皇后娘娘之命,给姑娘送些换洗衣物和书籍,以供消遣。”
她的目光落在陈佳乐沾了尘土的衣摆上,又扫过她因多日未曾好好梳洗而略显蓬乱的雪发,眼神里没有鄙夷,也没有同情,只有一种公事公办的审视。
“有劳严尚宫。”陈佳乐垂下眼睫,福了一礼。
她不确定对方的品级,但称呼“尚宫”总不会错。
严尚宫将托盘放在廊下的石桌上,并未立刻离开。
她的视线转向庭中,看着那几株芭蕉,忽然淡淡道:“这静思苑,许久未曾住人了。上一次住在这里的,还是先帝时期一位犯了口舌之忌的嫔妃。”
陈佳乐心中一动,抬起头,看向严尚宫。
对方依旧望着庭院,侧脸线条严谨,看不出任何情绪。
这话,是随口一提,还是意有所指?
“宫里不比外头,”严尚宫继续道,声音依旧平稳,“一句话,一个眼神,都可能招致祸端。姑娘是聪明人,当知‘静思’二字的含义。”
这是在提醒她谨言慎行?
陈佳乐抿了抿唇,低声道:“多谢尚宫提点,民女明白。”
严尚宫这才转回目光,深深看了她一眼:“明白就好。娘娘仁厚,留姑娘在此,是给姑娘一个避风挡雨的去处。望姑娘……惜福。”
她特意在“避风挡雨”和“惜福”几个字上,略微加重了语气。
说完,她不再多言,转身便走,院门在她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陈佳乐站在原地,看着石桌上的衣物和书籍,心潮起伏。
严尚宫的话,看似寻常的告诫,实则信息量巨大。
她点明了此地的“前科”,强调了“静思”的用意,最后那句“避风挡雨”和“惜福”,更像是一种隐含交易的条件——皇后提供庇护,她则需要安静地待着,不惹是非。
这印证了她之前的猜测,皇后留下她,并非出于善意,而是要将她掌控在手中,成为一枚随时可以动用,或者……弃掉的棋子。
她走到石桌前,翻看那几本书。
并非经史子集,也不是诗词歌赋,而是几本地方志和风物游记,记载的都是江南一带的山水人文、物产风俗。
江南!
陈佳乐的指尖在书脊上轻轻划过。
这绝不是巧合。皇后……或者说皇后背后掌控信息的人,知道沈涟清在江南!
送这些书来,是在暗示什么?
是告诉她,他们知晓江南的动向?
还是……一种无声的警告,让她不要对江南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她拿起最上面一本《吴中风物志》,随手翻开。
书页崭新,墨香犹存,显然是刚印制不久。
内里的文字工整清晰,配有一些简单的插图。
当她翻到中间某一页,描述太湖石形态的一段时,目光骤然凝固。
在那段文字旁的留白处,有人用极其细微、几乎与纸张纹理融为一体的笔触,勾勒了一方小小的、嶙峋的怪石图案。
那形态,那神韵,竟与她那幅《礐石图》中的主体,有七八分相似!
而在图案下方,还有两个更小、更淡的字,若非她心神专注,几乎无法辨认——
“待时。”
陈佳乐的心脏猛地收缩,血液似乎在这一瞬间冲上了头顶!
她迅速合上书,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胸腔里如同揣了一只受惊的兔子,狂跳不止。
这不是皇后的警告!这是……自己人留下的讯号!
是谁?
严尚宫?
不可能,她全程没有任何异常举动。
那就是之前接触过这些书的人?
是皇后身边有其他势力的眼线?
还是沈涟清,或者顾青兰那边的人,已经将触角伸到了这深宫之内?
“待时”……与江南传来的“静待东风”不谋而合!
他们不仅在行动,而且已经将消息送到了她的眼前!
在这看似密不透风的皇宫里,依然有暗流在涌动,有眼睛在注视着她!
一股混杂着希望、激动与巨大风险感的战栗,席卷了她的全身。
她将那本《吴中风物志》紧紧抱在胸前,如同抱着一簇在寒夜中悄然燃起的篝火。
窗外,酝酿已久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猛烈地敲打着屋檐和芭蕉叶,发出哗啦啦的巨响,仿佛要洗涤尽这世间所有的污浊与隐秘。
陈佳乐走到窗边,看着庭院中水花四溅,迷蒙一片。
风雨已至,而她,在这深宫一隅,终于不再是完全被动地等待。
她需要更耐心,更谨慎,如同蛰伏的猎手,等待着“时”与“东风”交汇的那一刻。
皇后的棋局,各方的博弈,而她这枚棋子,或许……也能在无人察觉的阴影里,走出自己的路数。
雨幕深沉,前路未卜,但手中的书册,却仿佛有了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