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黄昏,陈佳乐独自在太学府后山的枫林中散步,试图理清纷乱的思绪。.
红的枫叶在她脚下沙沙作响。
“陈师妹。”一个温和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陈佳乐回头,只见周子轩缓步走来,脸上带着一贯的儒雅笑容。
“大师兄。”陈佳乐敛衽行礼。
“师妹似乎有心事?”周子轩与她并肩而行,语气关切,
“可是近日课业上有何难处?师父不在,若有需要,尽可告知于我。”
陈佳乐心中微凛,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赧然:“劳大师兄挂心,并无难处。只是……近日读《史记》,见诸多忠良蒙冤,心中不免有些感慨。”
周子轩闻言,轻轻叹了口气:“史书如镜,照见古今。朝堂之上,风云变幻,确有诸多无奈。譬如……唉,些末旧事,不提也罢。”
他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转而道,“师妹年纪尚小,当以研读圣贤书为主,这些纷杂之事,知道多了,反而徒乱心意。”
他这话说得意味深长,陈佳乐不禁抬眸看他。
周子轩的目光温和依旧,却似乎洞悉了什么。
难道……这位大师兄,对顾家之事也有所耳闻?
他此刻的出言提醒,是出于同门之谊的善意,还是别有深意?
“大师兄教诲的是。”陈佳乐低下头,掩去眸中思绪。
“再过些时日,便是皇后的寿辰。”
周子轩转移了话题,语气轻松了些,“按惯例,宫中会设宴,五品以上官员及勋贵皆需入宫朝贺。师妹如今身为男爵,届时也要早做准备。”
皇后寿辰?宫宴?
陈佳乐心中猛地一跳。
这是一个机会!一个可能接触到朝堂核心人物,甚至……那个代号“玄石”之人的机会!
“多谢大师兄提醒。”陈佳乐压下心头的悸动,轻声应道。
周子轩又闲谈了几句,便先行离开了。
陈佳乐独自站在原地,望着天边如火的晚霞,指尖微微发凉。
宫门似海,危机四伏。但那本《偶得》手稿中透露的线索,像黑暗中唯一的光亮,指引着她走向那龙潭虎穴。
她不知道前方等待她的是什么,但为了顾青兰,为了那个回到现代的渺茫希望,她已别无选择。
风起,卷起满地枫叶,如同搅动了一池沉寂的深水。
山雨,欲来。
夜色如墨,太学府的灯火次第熄灭,唯有巡夜人单调的梆子声偶尔划破寂静。
陈佳乐躺在硬板床上,睁着眼,望着帐顶模糊的阴影。
周子轩傍晚提及的“皇后寿辰”与“宫宴”,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她本就纷乱的心湖中激起更深的涟漪。
宫禁重重,那是天下权力交织的核心,也是“玄石”那般人物可能出没的场所。
危险自不待言,但或许,那也是唯一能窥见真相缝隙的地方。
那本《偶得》手稿中的只言片语,如同散落的拼图,需要一块关键的契机才能串联起来。
她想起顾青兰白日里那惊惧而疏离的眼神,如同一只受惊的雀鸟,将自己紧紧包裹起来。
陈佳乐明白,此刻任何贸然的靠近,都只会加剧她的不安。她们之间,横亘着的不再仅仅是性格的清冷,而是家族血泪和生死威胁铸就的无形壁垒。
...
接下来的日子,陈佳乐表现得异常安静。
她按时听课,埋头书卷,甚至比以往更加专注于太学府的功课。
只是在无人注意的角落,她的目光会偶尔掠过顾青兰清瘦的背影,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度与思索。
宫宴的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很快在太学府内传开。
有资格前往的弟子难免兴奋,言语间充满了对皇家威仪和可能机遇的憧憬。
王浩更是兴冲冲地找来,拍着胸脯说要帮陈佳乐打点入宫的行头。
“小师妹,这可是你第一次在京城贵人面前亮相,断不能失了咱们太学府和刘师父的颜面!”
王浩圆圆的脸上满是热忱,“衣衫、配饰、仪程,包在二师兄身上!”
陈佳乐没有拒绝他的好意,只是浅笑着道谢:“有劳二师兄费心。”
她需要这些外在的掩护,让自己看起来更像一个对即将到来的荣耀充满期待、不谙世事的年轻女爵,而非一个心怀隐秘、试图在龙潭虎穴中寻找线索的异乡人。
她刻意维持着这种表象,甚至在一次诗赋课上,就着秋日景致,写下了一首辞藻华丽却意境浅薄的应制诗,引得先生微微蹙眉,却让周围几名原本因她之前表现而心存芥蒂的弟子,露出了些许“不过如此”的释然表情。
陈佳乐坦然接受那些目光,心中并无波澜。藏拙,有时比显锐更需要智慧。
...
就在宫宴前三天,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在一个意想不到的时辰,敲响了陈佳乐的房门。
已是亥时末,万籁俱寂。敲门声轻而急促,带着一种压抑的迫切。
陈佳乐心头一紧,悄然下床,贴近门边,低声问:“谁?”
门外沉默了一瞬,传来一个她熟悉却此刻带着一丝沙哑的声音:“……是我。”
是顾青兰。
陈佳乐立刻拉开房门。月光下,顾青兰依旧穿着白日那身青衣,未戴帷帽,脸色在清冷月辉下苍白得近乎透明。
她身上带着夜露的微凉,发梢也有些湿润,似是匆匆穿行过庭院。
“师姐?”陈佳乐侧身让她进来,迅速关好房门,心头疑窦丛生。
顾青兰主动来找她,还是在这样的深夜,必定有极其重要的事。
顾青兰没有落座,只是站在房间中央,背对着陈佳乐,肩线绷得笔直。
她沉默了许久,久到陈佳乐几乎能听到自己呼吸的声音。
“后日宫宴,”她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干涩,“你……可否称病不去?”
陈佳乐微微一怔。她料到顾青兰会担忧,却没料到她会如此直接地劝阻。
“师姐何出此言?”陈佳乐走近一步,看着她紧绷的背影,“皇后寿辰,百官朝贺,我既有爵位在身,若无故缺席,恐有不敬之嫌。”
顾青兰猛地转过身,那双秋水般的眸子在黑暗中灼灼逼人,里面翻涌着焦虑、恐惧,还有一种近乎绝望的急切:“敬与不敬,有何要紧?那宫门之内……并非你想的那般简单!有些场合,一旦踏入,便再难抽身!”
她上前一步,抓住陈佳乐的手腕,指尖冰凉刺骨:“听我一次,称病不去,好吗?就说……感染风寒,需要静养……”她的语气近乎恳求,与平日那个清冷自持的顾青兰判若两人。
陈佳乐感受着手腕上传来的微颤,心中震动。
顾青兰的恐惧是如此真实,几乎要满溢出来。
她反手握住顾青兰冰凉的手指,试图传递一丝暖意,语气却坚定:
“师姐,你在怕什么?”她直视着顾青兰的眼睛,“是怕我见到什么人?还是怕我……听到什么不该听的话?”
顾青兰瞳孔微缩,下意识地想抽回手,却被陈佳乐紧紧握住。
“你……你既已看过那手稿,当知其中凶险!”她声音发紧,
“那‘玄石’……其势力盘根错节,耳目众多。宫宴之上,人多眼杂,你若稍有行差踏错,引起注意,后果不堪设想!我……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
她的话语戛然而止,但未尽之意,两人心知肚明。
她怕陈佳乐步她顾家的后尘。
“正因如此,我才更要去。”
陈佳乐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师姐,鸵鸟将头埋入沙中,并不能躲避危险。有些事,躲是躲不掉的。若那‘玄石’真如手稿所载,权势滔天,难道我避而不见,他便会放过可能知晓内情之人吗?”
她顿了顿,看着顾青兰骤然失血的脸色,放缓了语气:“况且,我只是一个初来乍到、侥幸得封爵位的小女子,谁会特意关注我?或许,正因无人留意,反而能听到、看到一些在别处听不到、看不到的东西。”
顾青兰怔怔地看着她,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眼前这个白发少女。
她原以为陈佳乐只是聪慧倔强,却没想到她骨子里竟有这般近乎执拗的勇气和洞察力。
“你……你根本不知道你要面对的是什么……”
顾青兰的声音带着一丝无力感,抓住陈佳乐手腕的力道却松了些许。
“我知道。”
陈佳乐平静地回答,“我知道那可能是一座能吞噬一切的深渊。但师姐,若无人去窥探那深渊,又如何知道它的底细?如何……找到应对之法?难道要让顾伯父的冤屈,永远沉埋?让那‘玄石’继续逍遥,或许将来祸害更多如顾家一般的门第?”
这番话,如同重锤,敲在顾青兰心上。
家族冤屈,父亲遗志,是她心中最深最痛的执念。
她何尝不想查明真相,还父亲清白?
只是多年的压抑与恐惧,早已将她那份锐气磨平,只剩下自保的本能。
陈佳乐的话,像一簇微弱的火苗,试图点燃她早已冰冷的灰烬。
顾青兰缓缓抽回了手,转过身,再次背对陈佳乐。她的肩膀微微颤抖,似乎在极力压抑着翻腾的情绪。房间里只剩下两人压抑的呼吸声。
良久,她极轻极轻地说了一句,声音低得几乎被夜风揉碎:
“……若……若在宫中,见到佩戴青金螭纹玉佩之人……务必……务必远离。”
说完,她不待陈佳乐回应,几乎是踉跄着快步走到门边,拉开门,身影迅速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陈佳乐没有追出去,她站在原地,指尖似乎还残留着顾青兰冰凉的触感。
“青金螭纹玉佩……”
她低声重复着这个关键词,将其牢牢刻印在心底。
这无疑是顾青兰在极度矛盾与恐惧中,能给予她的最具体、也可能是最关键的提示。
这枚玉佩,会与“玄石”有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