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念的靴底碾碎第一片积雪时,沈砚的手突然覆上她手背。他的掌心还带着镇梅印的余温,却凉得像块冰:禁地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可阿婆的魂在那里。小念仰头看他,睫毛上沾着雪粒,昨夜陶壶里的幻象,第七盏茶里的脸——那是阿婆二十岁的模样,穿蓝布围裙,和我记忆里给我煮茶的人,分毫不差。
青禾搓了搓手,哈出的白雾里飘着若有若无的桂花香。他摸出怀里的糖罐,罐口的麻纸已经被雪水浸透,隐约能看见里面墨色糖的轮廓:影主说,禁地埋着历代守印人的魂。可阿婆的魂...不在里面。他的声音突然低下去,或许,她在等你。
影主的断针在指尖转了个圈,针尾的字泛着冷光:镇梅司的规矩,活人不能进禁地。上一次有人硬闯,是五十年前的守印人,出来时浑身是血,说里面的雪会吃人。
可我们不是活人吗?小念扯了扯腕间的字金纹,阿婆用魂息熬茶,沈先生用镇梅印镇墨,青禾用血契护族——我们早就是梅岭的魂了。她转身走向禁地,靴底在雪地上踩出串小坑,再说了,要吃人的雪,也该先尝尝我熬的茶。
禁地的入口藏在最高峰的背阴处,半人高的石碑被积雪覆盖,只露出半截刻着二字的残碑。小念伸手抹去碑上的雪,指尖刚碰到石面,便被一道电流窜得缩回——碑身的温度比雪还凉,却在她掌心烙下个淡金色的印记,和腕间的字如出一辙。
是归梅印。沈砚的声音发颤,阿婆的手,当年也是这样。
石碑突然发出嗡鸣。雪粒从碑顶簌簌落下,在碑前堆出个小雪堆,雪堆里竟埋着半块糖——和茶罐里那颗墨色糖一模一样,只是表面凝着层白霜,像谁特意撒的。
阿婆的糖。小念蹲下身,指尖刚碰到糖,记忆突然如潮水般涌来:二十年前的冬夜,阿婆坐在梅树下煮茶,她趴在阿婆膝头打盹,迷迷糊糊间看见阿婆往糖罐里塞了颗墨色糖,轻声说:小念的第七遍茶,得甜得彻彻底底。
小念姐!青禾的惊呼声从身后传来。小念猛地回头,只见禁地前的雪地突然翻涌,无数黑色藤蔓从雪下钻出来,藤蔓上结着冰棱,每根冰棱里都封着张泛黄的照片——是她从小到大的画面:抓周时的茶盏、七岁时摔碎的瓷碗、十五岁时阿婆给她戴银镯...
是活墨的根!影主的断针刺进最近的藤蔓,冰棱碎裂的瞬间,照片里的小念突然转过脸,嘴唇动了动。小念读懂了她的口型:别怕,阿婆在。
阿婆?小念的声音发颤。
在茶里,在糖里,在你腕间的印子里。沈砚的手按在她后颈,镇梅印的暗纹从他掌心浮出来,与她腕间的金纹相触,活墨怕的不是梅茶,是梅岭的。你每一次想起阿婆,每一次摸那颗糖,都是在给禁地里的魂充电。
藤蔓突然暴涨,缠住了小念的脚踝。冰棱刺进她的棉裤,在腿上划出血痕。她疼得倒抽冷气,却听见记忆里阿婆的声音:小念,疼的时候就数糖,一颗,两颗,三颗...
她低头看向腰间的糖罐,里面的墨色糖正在发光。她数到第三颗时,手背上的字突然发烫,金芒顺着被冰棱划破的伤口渗出来,在雪地上凝成朵梅花。藤蔓碰到梅花的瞬间,发出玻璃碎裂般的脆响,冰棱纷纷坠落。
第七遍了。小念抹了把脸上的雪水,阿婆说,第七遍茶要甜得彻彻底底。
她举起茶壶,将最后半壶茶泼向禁地。茶水落在雪地上的刹那,整座山都震颤起来。禁地前的雪堆突然裂开,露出块黑色的石棺——棺盖上刻着守印人三个大字,字迹与石碑上的二字如出一辙。
是初代守印人的棺。影主的声音发紧,镇梅司的秘典里说,初代守印人用自己的魂封印了活墨主芯,可主芯没死透,附在棺盖上等机会。
石棺突然发出闷响。棺盖缓缓裂开,里面躺着具穿灰袍的骸骨,肋骨间插着根墨色木钉——和沈砚胸口的锁魂钉一模一样。骸骨的手心里攥着颗墨色糖,糖纸上沾着暗褐色的痕迹,像是干涸的血。
是阿婆的糖!小念脱口而出。她认得那糖纸的纹路,和茶罐里剩下半颗糖的包装纸分毫不差。
沈砚的瞳孔骤缩,这是初代守印人的魂。阿婆的魂...在茶里。
话音未落,骸骨突然坐起来。它的指骨间渗出黑雾,黑雾里裹着张泛黄的照片——是阿婆二十岁的模样,穿蓝布围裙,站在梅树下笑。照片里的阿婆抬起手,指向石棺里的骸骨,嘴唇动了动。小念读懂了她的口型:他等了你五十年。
五十年?青禾皱眉,可阿婆三年前才...
阿婆不是三年前死的。影主的声音突然冷下来,镇梅司的死亡记录是假的。她是在五年前替初代守印人守灵时,被活墨偷袭的。
小念的手开始发抖。她想起阿婆咽气前说的话:小念,替我看梅岭的雪。原来不是要看,是要等——等她成为守印人,等她打开禁地,等她和初代守印人的魂见面。
石棺里的骸骨突然发出尖啸。它的肋骨间插着的木钉突然松动,黑雾从钉眼里涌出来,缠住小念的腰。她被甩到半空,腕间的字金纹被黑雾腐蚀,露出下面淡粉色的皮肤——那是她从未见过的胎记,形状像朵半开的梅花。
小念!沈砚扑过来,镇梅印的暗纹从他手臂蔓延到胸口,用你的血!
小念咬碎舌尖,腥甜的血珠滴在黑雾上。黑雾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尖叫,却在她落地时更凶猛地缠住她的脖子。她被勒得喘不过气,眼前浮现出阿婆的脸:阿婆在煮茶,阿婆给她戴银镯,阿婆在她哭的时候摸她的头...
甜是护身的甲。她突然笑了,从腰间摸出糖罐,阿婆说,最甜的甜,是有人等你回家。
她扬起手,把整罐糖都倒进嘴里。甜腻的糖霜混着血珠滑进喉咙,她却觉得心里暖得发烫。体内的双印力量突然爆发,字的金芒和字的红纹交织在一起,在她周围形成道暖融融的光罩。黑雾撞在光罩上,发出滋啦的响,像被烫到的蛇。
原来这才是归梅印的真正力量。她望着光罩外的骸骨,不是镇压,是...是记住。记住所有爱过、护过的人,记住梅岭的每一寸土,记住阿婆煮的每一碗茶。
骸骨突然安静下来。它手心里的墨色糖飘起来,落在小念掌心。糖纸上的血渍突然变成红色,像朵绽放的梅花。小念摸了摸糖纸,记忆里阿婆的声音再次响起:小念,你终于熬出第七遍甜茶了。
阿婆,小念轻声说,我熬的茶,够甜吗?
骸骨的手指动了动,指向禁地深处。那里有扇半掩的门,门后透出暖黄的光——是梅岭的魂在等她。小念松开沈砚的手,向前走去。她腕间的字金纹已经完全恢复,手背上的字红纹却淡了许多,像朵即将凋谢的花。
小念!沈砚想追,却被影主拽住。影主的断针指向禁地深处,声音里带着少见的慌乱:那扇门...是镇梅司的禁忌。历代守印人都不能进,因为...
因为里面是活墨主芯的本体。青禾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的灰纹已经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淡粉色的梅瓣,可小念不一样,她是归梅印的守印人,是梅岭的魂。活墨主芯怕她。
禁地的门被风吹开。暖黄的光涌出来,小念回头笑了笑,身影渐渐融入光中。沈砚摸了摸腕间的镇梅印,又摸了摸腰间的断针,突然想起师父临终前说的话:归梅印的守印人,不是要镇压活墨,是要用融化它。
雪还在下。梅岭的风裹着松脂香和桂花香,吹过禁地前的石碑。石碑上的二字泛着金光,下面的字印记若隐若现,像谁在雪地里画了朵半开的梅花。
而在禁地深处,小念听见阿婆的声音:小念,过来。
她向前走去,脚底踩在温暖的雪地上,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光罩里的梅岭魂正围着她跳舞,影主的断针、沈砚的镇梅印、青禾的梅瓣,都在发光。她摸了摸掌心的墨色糖,糖纸上浮现出新的字迹:第七遍茶,甜得彻彻底底。
雪停了。禁地的门缓缓关闭,门后传来阿婆的笑声,和梅岭的魂一起,唱着那首《声声慢》。
而在最高峰的石碑前,多了串小小的脚印,脚印里盛着融化的雪水,倒映着梅岭的万家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