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寒看着老人的面容安详得像是睡着了,嘴角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父亲轻声唤道,粗糙的手指试探着碰了碰老人的脸颊,又像被烫到似的缩了回来。
大姑妈手里的药碗一声掉在地上,黑褐色的药汁在泥地上洇开一片污渍。
二姑妈突然扑到奶奶身边,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娘啊——
这声哭喊像是一把刀,猛地划破了屋内凝滞的空气。
苏寒的视线开始模糊,耳边嗡嗡作响。
她看见母亲默默上前帮奶奶解开衣服,看见父亲跪在地上额头抵着炕沿,看见姑妈们颤抖着给奶奶换寿衣,整理衣襟,但所有这些画面都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
寒丫头?大姑妈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你醒醒......
苏寒感觉有人在拍她的背,但触感很不真实。
她的喉咙里像是塞了一团浸透水的棉花,呼吸变得越来越困难。
前世的记忆和现世的画面在脑海中交错闪现——空荡荡的灵堂,没能见上最后一面的遗憾。
重生后第一次见到奶奶时老人惊喜的泪光,还有除夕夜那双温暖她双脚的枯瘦手掌......
掐人中!母亲的声音突然穿透迷雾。
一阵尖锐的疼痛从鼻下传来,苏寒猛地倒抽一口气。
新鲜的空气涌入肺部,带来一阵剧烈的咳嗽。眼泪终于决堤而出,大颗大颗地砸在奶奶已经冰凉的手背上。
好了好了,哭出来就好......二姑妈把她搂进怀里,自己的眼泪却打湿了苏寒的发顶。
父亲粗糙的大手紧紧攥着苏寒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
这个向来沉默寡言的男人此刻哭得像个迷路的孩子,鼻涕眼泪糊了一脸。
母亲已经开始张罗后事……
啊......一声呜咽从胸腔深处挤出来,苏寒终于哭出了声。
她蜷缩在地上,哭得浑身发抖。
大姑妈和二姑妈一左一右抱着她,三个人的眼泪混在一起,滴落在奶奶的棉袄上。
父亲跪在奶奶身边,肩膀一抽一抽的。
母亲在堂屋和灶房间来回走动,脚步越来越快……
天渐渐亮了,父亲换上了粗麻孝衣。
那件孝衣是连夜赶制的,针脚粗粝,麻绳勒在腰间,像是一道沉重的枷锁。
他站在老屋门口,低着头,佝偻的,模糊的,像是被什么压弯了脊梁。
爸,我陪你去。苏寒哑着嗓子说。
父亲摇摇头“你在家守着你奶奶吧!”伸手摸了摸她的头,粗糙的掌心擦过她的发丝,像是小时候哄她睡觉时那样轻。
然后,他转身打开院门。
苏寒追上去拉住父亲“爸,这里有五千块,您先拿着办事用,不用省钱,不够再找我。让我奶奶风风光光的走……”
父亲看着厚厚的一沓钞票,眼睛红红的“寒丫头,你还要上学,这是爸爸该办的事情。”
“爸,我是您的亲生女儿,我知道您的处境,拿着……”说完转身进屋。
父亲无奈把钱装进口袋踩着积雪,一步一步往村里走去。
上午,本家的叔伯婶娘们陆续来了。
旁边的屋子里支起了几张木板桌,女人们围坐在一起,手里拿着剪刀、针线和粗麻布,窸窸窣窣地裁剪孝衣、孝帽,搓麻绳。
寒丫头,过来试试。三婶招呼她,手里拿着一件刚缝好的孝衣。
苏寒走过去,任由她们摆弄。
她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白衣,恍惚间觉得,这衣服像是一层雪,冰冷地裹着她,让她再也暖和不起来。
孝帽戴好,麻绳系紧。二姑妈走过来,替她整理着衣领,声音低低的,待会儿来客了,你得跪在灵前,知道吗?
苏寒点点头,喉咙里像是堵着什么,说不出话。
院子里,男人们正在搭灵棚。
竹竿支起白布,风吹过时,布幔轻轻晃动,像是谁的魂魄还未走远。
中午,村里的老人陆续来吊唁。
苏寒跪在灵前,低着头,听着他们一声声的叹息——
老太太走得安详,是福气……
八十九了,喜丧啊……
寒丫头别太伤心,你奶奶最疼你了……
她木然地点头,眼泪却砸在地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前世的她没能见到奶奶最后一面,今生的她陪到了最后一刻,可为什么……还是这么疼?
傍晚,父亲回来了。
他的孝衣上沾满了雪,脸色苍白,嘴唇冻得发青。
他站在灵前,盯着奶奶的遗像看了很久,然后突然跪下去,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娘……儿子……送您了……
他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像是从胸腔里硬挤出来的。
苏寒坐在灵堂里,守着长明灯。
火光摇曳,映照着奶奶的遗像。
照片里的老人慈祥地笑着,仿佛下一秒就会喊她——
寒丫头,来,奶奶给你留了块糖……
她伸手去摸,却只摸到冰凉的相框。
雪落无声。
而思念,震耳欲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