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黄的灯光如薄粥般晕开,苏寒伏在灰砖铺就的台面上,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成了这间老屋唯一清晰的脉搏。奶奶依旧坐在灯影之外那片浓稠的黑暗里,静默如磐石,只有偶尔微微调整坐姿时衣料摩擦的窸窣,证明着那并非一尊泥塑的神像。
苏寒的目光掠过摊开的书本,最终停驻在墙角那摞整齐叠放的书册上——自己一年级的课本被妥帖压在最底,上面小山般堆着向邻家姐姐借来的二年级课本与笔记。纸张在灯下泛着微光,棱角分明,像一道崭新的阶梯,等待她奋力攀援。她心中那个念头,在奶奶无声的守护里,愈加清晰坚硬:她要跳级,要快些长大,快些把这副小小的肩膀磨砺得足够结实。奶奶已过古稀,爷爷的腰背一天比一天更弯,时间的沙粒正从他们衰老的指缝间不可挽回地簌簌流走。她必须抢在时间前面,为自己赢得陪伴他们的光阴。
桌面上灰砖的缝隙被油灯映得温润,那是奶奶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擦拭浸润出的光泽,一种类似古物包浆的幽微光亮。苏寒的衣袖无意间拂过那片砖面,触感滑腻而踏实,仿佛无数个晨昏在此沉淀。她甚至能想象出,多少个她熟睡的黎明或安睡的夜晚,奶奶粗糙的手如何一遍遍摩挲过这方寸之地,拭去尘埃,也仿佛拭去生活粗粝的棱角,只余下这岁月包浆的温厚。这砖面的微光,是奶奶无字的心经,是日子深处悄然结下的茧,默默托举着她笔下的每一个字迹。
夜更深了,窗外的墨色浓得化不开。苏寒悄悄抬眼,灯影外的奶奶,已疲惫的和衣而卧,极轻的鼾声终于融入了爷爷沉沉的呼吸里,像两股疲惫的溪流,在黑暗中无声交汇。她胸中一热,连忙收回目光,强迫自己更深地埋向书本,笔尖走得更快、更急。字迹在纸页上奔突,仿佛一场与夜色竞速的无声冲锋。
灯芯爆出一星微弱的灯花,光线摇曳了一下,旋即又稳住。苏寒轻轻合上书本,吹熄了灯盏。屋内瞬间被更深的黑淹没,唯有窗外几粒寒星,冷眼旁观着人间的冷暖。
黑暗中,苏寒摸索着躺下,盖着二姑妈缝制的小猫被子。听着奶奶近在咫尺的、安稳的呼吸声,带着令人心安的暖意。她闭上眼,心里默念:还有四个小时。
凌晨五点半,苏寒悄然起身,动作轻得像一片羽毛拂过水面。她利落地套上旧衣裤,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带着泥土与草木清香的微凉空气扑面而来,激得她浑身一颤,睡意顿消。
院中,清冽的空气吸进肺里清凉舒爽,她毫不犹豫地跑了起来,双脚敲打在磁实的土地上,发出单调而倔犟的“嗒、嗒”声。这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仿佛是她向沉睡世界发出的宣言。跑过几圈,身体渐渐汗湿起来,她抓起那根磨得光滑的旧麻绳,双臂开始用力挥动。绳子发出急促而清脆的“嗖嗖”声,每一次抽打在地面,都像小小的鞭子,抽醒自己仍在贪恋温暖的骨头。跳!再快一点!再高一点!绳影在她脚下翻飞,搅动着凝滞的空气,她小小的身躯在晨曦中剧烈起伏,如同拉满的弓弦,每一次腾跃都在积攒力量——为了灯下那场更漫长的奔跑,为了奶奶灰砖台面上那无声的凝望,为了生命里那份沉甸甸的、必须抢在时间前头抵达的责任。
这静默院落中单调重复的声响,是苏寒为自己擂响的战鼓,每一次绳子的抽打,每一次脚步的落下,都是对流逝光阴的奋力追赶,是对未来无声而坚硬的承诺。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跳出海岸线,苏寒抹去额角细密的汗珠,转身回屋,脚步放得极轻,动作极快的洗漱完,背起沉甸甸的书包走出家门,迎着阳光迈向新的一天的早自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