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澜依一夜未眠。
天光未亮,她便悄然踏入寂静的洞道。阿兄与嫂嫂尚未起身,她也不愿吵醒他们。
山间晨雾未散,草丛里的石板被露水浸湿。阿澜依踩着湿润的石板,心事重重地走向洞口的草场。
她在草场借了一匹马,然后骑着马穿过层林尽染的秋日山野,一路驰回寨子。将马匹拴进家中的马棚后,她片刻未停,径直朝着长老莫戈桑的宅邸走去。
昨日在寨口偶遇丹芳,对方说要给兄长绣个围腰,特地约她今早来看绣样。
她此行并非专为绣样而来。有些事,她想找丹芳问个明白。昨夜,她总觉嫂嫂香格对她有所隐瞒,而丹芳身为她的挚友,常与她分享洞中的事——想来,应当不会对她有所保留。
“丹芳,你在吗?”阿澜依站在厚重的木门前,轻轻叩门。她有些疑惑,往日丹芳约她来家,都是打开院门,坐在过堂里迎接她的。
门内传来脚步声,却并非丹芳那轻快的步子。
“是阿澜依吗?”一个低沉的男声响起。
阿澜依心头一震——她认得这是务那的声音。
她下意识后退半步,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角。
木门开启,晨光中,务那浓眉下的双眼格外犀利,银耳钉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他身着深棕色右衽上衣,腰间别着一柄精致的短刀,英气凛然——确是能与寒姜一较高下的人物。
“务那,你也在啊?”阿澜依强作镇定,嘴角勉强牵起一丝笑意。族里那些风言风语她不是不知,都说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本该成亲……正因如此,她一直刻意避嫌,不愿单独见他。
“嗯,”务那的目光在她脸上流连,“丹芳身子不适,在屋里歇着,我回寨看看她。”
阿澜依微微蹙眉。昨日晌午她还见到丹芳,那时她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病了?
她犹豫了一下,道:“那我改天再来……”
“不进去看看她么?”务那语气中带着不容推拒的坚持。
阿澜依咬了咬下唇。按理说,有务那在家,她便没必要再入内探望;可若执意离开,反倒显得心虚。
她终是点了点头:“好,我去看看她。”
务那领她穿过堂屋,步上楼梯,停在丹芳房门前。
“丹芳就在里面。”务那停在门边,抬手示意。
阿澜依推门而入,却见床榻空无一人。她心头警铃大作,猛地转身,却见务那已将门锁上。
“你——”阿澜依连退几步,后背抵上身后的床柱。
务那逼近一步,阴影笼罩住她纤瘦的身躯:“巴勇不过是个四肢发达的莽夫,他配不上你。”他的声音低沉而危险,“全寨子都知道,我才是最适合你的男人。”
自听说阿澜依下月就要嫁给巴勇,他与父亲莫戈桑便寝食难安。联姻,意味着寒姜将得到朵雄长老的支持。
而恰在此时,他得知阿澜依今早会来,便心生一计,以阿妈身体不适为由将丹芳唤回洞中,自己则回到寨中的家等着阿澜依过来。
阿澜依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好言劝道:“可你已经娶了银赛……”
“那是父母之命!”务那忽然激动起来,“为了阻止侉印支持寒姜,我不得不娶她!”他的眼神炽热,“但我心里始终有你,阿澜依。”
空气仿佛骤然凝固。
“可是……”阿澜依一边冷静地提醒,一边贴着床柱移动,“你不是也曾说过,我是个野丫头,算不上体面,你是看不上我的吗?”
“我那是为了哄篱姗夫人!”务那反口道:“如果不那样说,她怎会替我说服侉印长老支持我!”
务那的话语,更让阿澜依胃里一阵翻涌。
“只要你愿意。”务那的声音忽然放软,如同诱哄一只小猫,“我知道这委屈了你,但我自有办法处置银赛。你只需等我两年,届时,你便是我名正言顺的妻子,我会好好待你……”
只要今日他与阿澜依修成正果,他便可直接找巫其谷,逼他取消阿澜依与巴勇的婚约,让阿澜依成为自己的秘密情人。如此,既能阻断朵雄长老对寒姜的支持,又可坐拥佳人,一箭双雕。
阿澜依强忍恶心,目光不经意掠过务那腰间的短刀。一个大胆的念头骤然闪现。
“可是……”她垂下眼睫,故作迟疑,“这样对银赛也太不公平了……”
务那见她似有松动,喜出望外,张开双臂就要扑来。阿澜依却灵巧地一矮身,从他臂下钻过,手迅捷地探向他的腰间,抽出了那柄短刀。紧接着,她猛地退至一旁,锋利的刀刃已抵上自己白皙的脖颈。
“别过来,”阿澜依声音微颤,却字字坚定,“务那,你冷静些!我若死在这里,你无法交代!”
务那僵立原地,面色由震惊迅速转为阴沉:“你以为这样就能威胁我?”
“我不是在威胁你,”阿澜依持刀的手十分稳定,“只想告诉你,我的命由我不由人。我阿澜依要嫁谁、不嫁谁,自有主张,绝不任人摆布!”
务那一时怔住。是啊,阿澜依今日来找丹芳,家人岂会不知?若她真死在他家里,寒姜定会与他拼命……
“把刀放下,我们好好说。”务那放缓语气,一步步后退,“我不逼你了,真的……”
阿澜依却不敢松懈,握刀的手又紧了几分:“开门!让我走!”
晨光自窗外倾泻进来,照亮了她倔强的面庞。
务那凝视着她,最终,他默然打开房门,退至一旁。阿澜依以最快的速度冲出了莫戈桑的家门,将务那的短刀丢在了门口。
务那缓步走出,拾起短刀,眼中情欲尽褪,只剩一片肃杀冷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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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姜与巫其谷对坐于洞室之中,神情凝重。
昨夜他与大祭司商议要事直至深夜,他便在书房歇下了。清晨起身,本想去看望阿澜依,却发现她早已离去。
他正疑惑妹妹今日为何起得这般早,却从香格处得知,阿澜依已从厪水寨那里听说了他们招服的祭祀之事。
他心中顿时一沉。这丫头的性子他再清楚不过——眼里从来容不下半点沙子。如今祭祀的事被她知晓,岂会坦然接受?
事已至此,他唯有找机会亲自安抚阿澜依,只是眼下时机未到,尚不宜将此事禀告阿爸。
恰在此时,羿松前来回报:说丛刈那边传来消息,孙管事因被安排了差事,已先行返回哀牢山;周大当家这两日要务缠身,需待后日方能抽身来寨中一叙。
无奈之下,寒姜只得前往巫其谷的洞室,与阿爸共商对策。
“阿爸,周綦始终不愿入洞与大祭司面谈,是对咱们心存戒备?”寒姜蹙眉问。
巫其谷双眉紧锁,吸了一口烟袋,缓缓道:“周綦并未完全信任我们。他尚不知咱们的神咒已破,此时不愿入洞,或许只是担心我们招服借神咒设局。”他顿了顿,“他有此防备也在情理之中——若连这点警觉都没有,他就不是周綦了。”
“那如今该如何应对?”寒姜追问道,“若他只是防着我们招服,倒还好说;孩儿只怕……周綦已被莫戈桑和务那他们拉拢。”
巫其谷面色一沉——寒姜所虑不无可能。务那对大祭司之位觊觎已久,这两年广招人马,在族内培植势力,颇有后来居上之势。若周綦当真成了莫戈桑的座上宾,恐怕大祭司之位,便是务那的囊中之物了。
所幸,阿澜依与周綦似有几分渊源。这步棋,必须尽快落子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