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荒镇的柳树才抽出嫩芽,陈怀安的算盘还没打完,隔壁茶馆就又传来了新消息。七个退下来的老吏聚在镇口的老槐树下,恭恭敬敬捧着一块用红绸裹着的木牌,上面“九皇叔思想研究院筹建处”几个金漆大字,在日头底下格外晃眼。
“老张,这章程你可瞅明白了?”曾是户部官员的老者捻着胡须,指节叩了叩桌上那卷泛黄的纸,“说是整理九殿下的言行,怎么后面还附了‘行为规范十二条’?”
陈怀安推了推滑到鼻尖的老花镜,额上见了汗:“是透着古怪。昨儿我还在文书里看到,把‘瓜子壳拼地图’写成了什么战略推演案例,连‘下雨和神仙没关系’这种话,也当成了哲理箴言收录……九殿下当年说这些,分明就是蹲在墙根儿嗑瓜子、躲雨时随口一说啊。”
这消息传到云州城时,玄箴正伏在案前批阅文书。只听“啪”的一声,他手中的竹笔断成两截,人猛地站起,衣袖带翻了半砚墨汁。
“学术包装崇拜?”他一把抓过随从递来的章程抄本,手指狠狠点在那“十大经典语录”上,“这般断章取义,分明是想把九殿下架上神坛!”
彼时,林诗雅正在观星台推演星轨,闻听玄箴禀报,指尖在星图上一顿。她望向台下,百姓扛着农具走过青石板路,有人捧着新刊印的《自然课》在读:“打雷是云里的电在相撞,与神仙无关——”她忽然轻轻笑了。
“不必取缔。”她转身取过案头那本崭新的《自然课》,提笔在扉页上写下“真正的思想,不需要围墙”,而后道,“派人将这本书送去西荒镇。剩下的戏……让他们自己唱吧。”
研究院开张那日,朱漆大门被挤得吱呀作响。一个穿着青衫的讲师站在高台上,讲得唾沫横飞:“诸位可知,九殿下以瓜子壳拼凑地图,实乃见微知着、胸怀寰宇之大智慧!此等思维,理当——”
“先生!”后排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少年突然举手,声音清亮得像敲响的铜铃,“我爹说,九皇叔用瓜子壳是因为懒得找笔墨!那天他蹲在我家墙根底下嗑瓜子,顺手拿壳子摆着玩的!”
人群里顿时爆出一片哄笑。卖糖葫芦的老汉举着插杆,笑得直不起腰:“没错没错!我也记得!他说那句‘下雨和神仙没关系’,就是因为他自个儿被淋成了落汤鸡,正跳着脚骂天呢!”
不知是谁,悄悄在旁边的墙上贴了张大白纸,左边工整地抄着研究院的“理论纲要”,右边则用歪歪扭扭的字写着:“九皇叔原话:爱咋咋地。”这下笑声更响了,有个妇人甚至举起了算盘喊道:“我家娃把《懒人哲学》背得滚瓜烂熟,可九殿下自己都说‘能躺着别坐着’——这到底算规范,还是反着来啊?”
这热闹传回雪谷时,谭浩正歪在冰屋顶上晒太阳。小花猪叼着一只扑腾的信鸽,啪嗒落在他肚子上。他懒洋洋打了个哈欠,拆开信瞥了两眼,突然“噗”地笑出声,差点从冰檐上滚下去。
“好家伙,还真给我弄出个‘谭学’来了?”他翻身坐起,从怀里摸出根干草叼着,又找出半截炭笔,在光滑的冰壁上“唰唰”几笔,画了个歪歪扭扭的招牌:【官方认证·唯一正版·九皇叔懒字坊·今日歇业·明天也不开】。
“小花,还得辛苦你跑一趟。”他把画纸卷好,塞进小花猪脖子上挂的小竹篓里,拍了拍毛茸茸的脑袋,“连夜送到西荒镇去。附句话:谁再敢立牌子,我就去谁家屋顶上睡大觉。”
第二天一早,研究院门口被围得水泄不通。那幅炭笔涂鸦被端端正正贴在朱漆大门正中,笔迹还仿佛带着雪谷的寒气。有小孩踮着脚念:“今日歇业——明天也不开!”人群里爆发出更大的笑声,卖烧饼的汉子抹了把脸:“得,九殿下压根不想当这个祖师爷!”
“照这么说,我家狗啃剩的骨头,也算九皇叔亲传的秘籍喽?”扎羊角辫的少年举着一根光溜溜的狗骨头挤到前面,又引来一阵善意的笑骂。
三天后,研究院那块气派的朱漆门匾被“吱呀呀”地摘了下来。新换上的木牌写着“自治思维交流站”,下面还有一行小字:“此处无人授课,或许有人睡觉。”陈怀安站在门口搓着手,看见老户部捧着算盘过来,无奈笑道:“咱们哪,还是把心思放回‘百姓理案堂’实在。”
雪谷竹屋里,谭浩搂着小花猪,蜷在干草堆中。冰墙上那个“懒字坊”的涂鸦被风吹起一角,一片不知哪年的旧瓜子壳,轻轻巧巧地盖住了“坊”字。
他望着从冰缝漏进来的阳光,喃喃自语:“这下……总没人敢再一本正经地说我伟大了吧?”
风穿过冰隙,带着远方的春意往东而去。东域三城的茶楼里,说书人拍着醒木讲起新编的故事;学堂中,蒙童们捧着《自然课》朗读“雷是云中电相撞”;街角的包子铺前,几个提着菜篮的妇人闲话家常——
就在某个再平常不过的午后,东域三城的百姓,几乎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