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岭城的夜雾漫过青石板,屋檐下那抹微光如呼吸般轻轻跃动。
议事广场中央,辩才真人已在云头枯坐三日。
素白道袍被夜露浸得深重,往日飘逸的长须黏在下巴上,像团湿漉漉的棉絮。
“大道至简——”他喉结微动,机械音已抢先炸响,震得耳膜发嗡:“检测到高阶认知干扰意图,依据《言论安全法》第三条,请先完成‘逻辑闭环测试’与‘社会效用评估’。”
真人指尖深深掐进掌心。
三日前,他尚可以“天道不可说”堵尽天下悠悠之口,如今却连开口宣讲的资格,都要被凡人的条条框框剥夺。
他猛然睁眼,周身仙元如怒涛翻涌——神识传音,总该能绕过这些俗世规矩!
可神念刚触及最近那个茶摊,卖桂花糕的阿婆却像是心有所感,从怀里摸出块青铜牌,上头“休”字正泛着淡金光芒。
阿婆挠了挠头,又从围裙兜里掏出个小本子,眯眼念道:“刚学的……凡未经事实验证的消息,得、得先建议举报?”
广场上响起几声压抑的低笑。
卖糖葫芦的老张头晃了晃草靶子:“真人,您这招不灵啦!前街王婶非说后山有狐仙作祟,结果一查是她家二小子躲那儿掏鸟蛋。如今满街都贴着呢:‘有事找里正,别瞎传仙’!”
辩才真人额角青筋跳动。
他蓦然挥袖,九霄雷云应召而来,紫电在掌心噼啪凝聚——凡人不是最讲实用?那就让他们亲眼见识,何为天威!
可当他抬手欲引雷劈下时,头顶云层却诡异地一扭,那道紫电“轰”地一声,竟直直砸进了城西某处。
“好家伙!”远处传来一阵欢呼。
几个工匠从雷电回收池里探出头,为首的那个朝这边挥挥手,嗓门洪亮:“第九皇子设计的这池子真顶用!这一下,把上月存的电全激活了,今晚西市不用点油灯喽!”
百姓们哄然叫好,有孩童举着被雷光照亮的纸鸢跑过,边跑边喊:“阿爹说,真人的雷还不如谭九哥的池子管用呢!”
辩才真人的竹杖“当啷”一声落在地上。
他望着下方那些仰面嬉笑的凡人,忽然想起昨日巷口所见——几个娃娃拿着竹片当剑比划,却规规矩矩沿着青石板上画的“人行区”蹦跳,嘴里还念念有词:“谭九哥说了,玩闹归玩闹,别挡了卖菜阿伯的路。”
“叮——”
清越的玉磬声从广场主殿传来。
林诗雅踏着晨露走上石阶,星辰仙宗的月白礼袍外,罕见地系了条青布腰带,上头别着枚“秩序司”的铜印。
她手中未持拂尘,反捧着卷用红绳扎起的《跨维度交流管理条例》。
“辩才真人,‘上界使者合规听证会’现在开始。”她声音清泠,却比往日多了几分沉静的力量,“依据条例第一条,任何外来意识体入境,须登记来历、目的、能量等级,并签署‘不干预本地社会治理承诺书’。您……一项也未办理。”
两名身着青布制服的秩序巡查使应声上前。左侧那人手持的测谎罗盘滴溜溜转着,中心的“真”字泛着暖光;右侧那人捧着玉简登记簿,封皮上“东岭城特殊来客登记表”几字端端正正。
“岂、岂有此理!”辩才真人指尖微颤,“我乃灵界星辰仙宗座下使者,岂能受此……此等折辱?”
林诗雅展开卷轴,指腹划过第一条末尾的朱批:“星辰仙宗与大夏皇朝的附属协议,十年前便增补了条款——‘仙宗须尊重凡界自主治理权’。您若存疑,我即刻传讯回宗,请首座大人亲自释疑?”
围观的修士中响起一片抽气声。
曾几何时,仙真宣讲,他们唯有跪听份儿。此刻却见这位高高在上的仙使,被凡人的条例逼得面红耳赤,连仙元都不敢妄动。
“从前你们讲道,我们跪着听。”林诗雅合上卷轴,目光扫过广场上的人群,“现在,请您站着答。”
竹屋内,谭浩打了个哈欠。
他刚用瓜子壳拼完一架小水车,小花猪正踩着踏板,“吱呀呀”地碾着米粒。
案头摊着半本被啃坏的《机关兽维修指南》,书页间还夹着根狗尾巴草——是清晨巷口那小囡囡硬塞给他的。
“规矩立下了,就甭老想着破。”他随手推了推水车,小花猪立刻颠颠地调整步伐,水车转得更欢快了。
窗外的喧闹隐约传来,他却头也不抬,自顾自嘀咕:“阿福那小子,通下水道该用竹片还是铁钩?明儿得记得提醒他,别又像上回似的,把陶管捅漏了。”
话音落下,整座城市屋檐下的微光似乎更亮了些。
那卖菜的阿婆正为“缺斤少两”跟菜贩争执,刚脱口一句“这都是命”,就见菜篮上的休字符印一闪,她后颈顿时冒了层细汗——上月谭九哥才说过,“天命”得配上实在法子才能说,不然就是耍浑。
天外虚空,某处阴云悄然凝结。
一道隐晦的神识穿透层层屏障,欲降下“天道不可违”的谕示。
可这神识刚触及东岭城上空,便听全城的扩音铜铃齐声响起:“尊敬的上级单位,您有一条未提交审批的意识形态投放申请,请尽快补办手续。”
云端之上,某位隐匿的金仙猛地收回神识。他望着掌心被凡界规则灼出的淡红痕迹,面色铁青——这东岭城的“认知护盾”,竟能将神念直接扭成行政通知,真是闻所未闻!
他正欲再探,却见下方城墙头新挂了块木牌,借着月光,清晰可见其上字迹:“神迹污染?防火墙已启动,有事请走审批流程。”
“三日后……”金仙咬牙,“待礼乐真君携《礼乐典》亲至,定要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凡人……啊嚏!”
他猛地打了个响亮喷嚏。
低头一看,不知何时,一片梧桐叶已飘至脚边,叶面上歪歪扭扭写着:“天凉加衣,谨防风寒。——东岭城民生局敬上。”
竹屋里,谭浩揉了揉鼻子。
他把小花猪搂进怀里,就着灯火,在小本子上又添一笔:“明日要事:给防火墙加个防‘神迹污染’的模块。后日安排:教刘婶认新设的‘小心台阶’标识。哦对,得让阿福给西市的雷电回收池加个盖儿,野猫可别掉进去。”
月光漏进窗棂,为他发梢镀了层银边。
远处更夫的梆子声,夹杂着孩童梦呓、妇人低哼、工匠收工具的叮当响,悠悠传来。
谭浩眯眼笑了笑,把小花猪的耳朵揉成一团:“管他什么上界仙佛……能把日子过顺溜的,才是好道。”
夜色渐沉,东岭城的灯火却比往常更亮。
有人往城墙根贴新告示,有人在补好的屋檐下挂起灯笼,有人蹲在路边,耐心教小娃认“人行区”的线。
而在天外,三日后即将抵达的云驾中,礼乐真君指节无意识地摩挲着怀中的《礼乐典》——此番下界,恐怕要比预想中……热闹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