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岭有规
山雨滂沱三日,后檐的竹沟被水流冲得哐当乱响,几欲散架。
老周头蹲在田埂上,浑浊的老眼死死盯住不断上涨的河水,裤腿糊满了泥浆,嘴里反复念叨:“再下,再下新插的秧苗可都要漂起来喽。”
玄箴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过泥泞田埂,一只鞋跟彻底陷进软泥,拔不出来。
他啐了一口,干脆甩掉另一只鞋,赤脚踩进浑水里——身为东岭山新任的民生主管,这三天他已围着河堤转了七圈,方才在西头柳树下瞧见了邪门景象:本该顺流而下的河水,竟打着漩涡往上游倒灌,岸边的狗尾巴草一根根倒着往土里钻,草尖上还挂着将落未落的雨珠。
“谭九爷!谭九爷!”他踉跄着撞开后山猪圈的破篱笆,额上汗水混着雨水往下淌,泥点溅满了新上身的青布衫。
谭浩正蹲在漏雨的棚壁下,不紧不慢地捏着一团烂泥巴往墙缝里塞,荒腔走板的小调哼得正欢,脚边唤作“绩效”和“年终奖”的两只小猪,只管拱着他的裤腿争抢草屑。
“天上的雷云聚了半日都不散!”玄箴一把抓住谭浩的胳膊,指尖冰凉,声音发颤,“王婶家的小子说看见云里闪着金盔金甲,李铁匠赌咒发誓听见了敲钟声——乡亲们都在传,说您前日抱猪崽时骂了句老天爷,这才惹得天道动怒。”
谭浩捏泥的手停了停,抬眼瞥他:“我昨儿个还骂猪食槽太浅呢,怎不见那槽子跳起来咬我?”他抽回胳膊,又往裂缝里拍进一块泥,“再说,我连这猪棚都懒得收拾利索,哪有那份闲心去招惹老天爷?”
话音未落,一股山风卷着刺骨寒意袭来。
林诗雅的身影自云中飘落,广袖拂过,带起的霜花沾在篱笆上,立刻凝成细碎冰晶。她掌心托着半块残破符印,玉指轻抚过上面的裂痕:“这是你涂在便民站墙上的‘今日集市’。”那符印表面流光微转,“我前日施法拓印了它的纹路,才看出你随手写下的‘公平交易’、‘童叟无欺’,竟成了支撑东岭地界法则的根基。”她抬眼望来,眉间微蹙,“你说要撒手不管,可这些规矩是顺着你的心意生出来的——你这一走,它们……像是在闹脾气。”
“闹脾气?”谭浩歪了歪头,泥手在衣襟上随意蹭了蹭,“那得学学‘绩效’,自己找食儿吃,别老指望人喂。”
空中陡然炸开一声洪钟巨鸣!
谭浩抬头,只见九霄云层裂开一道缝隙,一名白须老者探出身形,手中狼毫饱蘸浓墨,周身金光刺目,声如雷霆:“下界妄立章程,坏我天规!”他挥动大笔,一道漆黑如墨、裹挟着万钧雷霆的“律令敕文”,如同天河决堤,直扑东岭山村而来!所过之处,雨珠悬停半空,草叶纷纷碎裂。
林诗雅瞳孔一缩,指尖诀印亮起便要迎上,却被谭浩轻轻按住了手腕。
他望着那道骇人敕文,竟笑了起来:“得,这位老神仙比你还爱操心。”说着,他转身从猪槽边捡起那根烧火棍,不紧不慢地在泥地上画了个圈,“既然非要有个人说了算……”棍尖点在圆圈中央,“东岭地界,新立规矩第一条:下雨不准超过半个时辰,生病不准超过三天,吵架不准超过一炷香。”
话音刚落,天地间轰鸣作响!
那道漆黑的敕文在空中剧烈扭曲,墨迹翻滚,最终竟凝聚成一行清晰小字:“准·东岭自治特区·试行条例第一条”。
天道使者手中的毛笔“咔嚓”一声断为两截,墨汁溅了他满脸。他瞪圆了双眼,身影在金光中渐渐溃散,只留下一句气急败坏的怒吼:“竖子……给老夫等着!”
谭浩拍拍手,将烧火棍往地上一杵,回头冲林诗雅咧嘴一笑:“瞧见没?不是我在管,是它们自个儿学着管。”他用脚尖碰了碰凑过来的“ 绩 效”,小猪哼哼唧唧地拱着他的手心,“就跟这馋货一样,你给它备好食槽,它偏要去野地里啃草——等它啃够了,自然知道哪儿待着更舒坦。”
林诗雅望着他头顶那撮不听话翘起的头发,忽然伸出手,轻轻替他捋了捋。
山雨不知何时已停歇,云缝中漏下清冷月光,恰好照亮泥墙上那三个今早被谭浩用烧火棍划出的歪扭大字——“不归路”,此刻被雨水冲刷后,反而更清晰了些。
后半夜,玄箴提着灯笼巡查河堤时,只见河水已顺着新垒的石渠平稳流淌,那些倒长的狗尾巴草,也正慢慢地、一株株挺直了腰杆。
田埂上传来细碎脚步声,他举灯一照,是几个扎着羊角辫的娃娃,正踮着脚,小心翼翼地将被雨水冲倒的稻秧,一棵棵扶正。
翌日清晨,阿牛家的小孙子正挥着比他还高的竹扫帚扫街,王婆婆端着茶碗凑过去,压低声音:“昨儿那雷响得吓人,你说九爷他……”话未说完,就见谭浩叼着根草茎,晃晃悠悠从猪棚里钻出来,身后跟着摇尾巴的“绩效”和“年终奖”。
小孙子立马扔了扫帚,扑过去拽住谭浩的衣角:“九爷九爷,今天能教我们写‘不归路’了吗?”
谭浩弯腰将他抱起,嘴里的草茎晃了晃:“先把‘东岭山’仨字写周正了再说。”他抬眼望向村口,便民站的外墙上,那半枚残破符印不知何时已多出几道新痕,在晨曦中,泛着淡淡的、暖融融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