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玄箴抱着一摞新印的《民生指南》跨出便民站门槛。
竹鞋尖刚沾到青石板,他便像被雷劈中似的顿住——往日里扛着锄头来问田契的老农、挎竹篮讨邻里调解的村妇都不见了,队列里站着的竟是清一色穿云纹道袍的身影。
最前头那个獐头鼠目的小神正踮脚往门里张望,道袍下摆沾着星屑,祥云履的绒边都磨秃了。
这...这是要闹哪般?玄箴手里的竹册掉了几本,蹲身去捡时瞥见脚边小神的鞋尖——那祥云履的针脚歪歪扭扭,分明是自己用云丝缝的。
他喉结滚动两下,伸手扯了扯最近的灰袍小神袖子:仙...仙君?
您这是来...
来投考基层治理协理员!小神立刻挺直腰板,从怀里摸出张皱巴巴的兽皮纸,上面用朱砂歪歪扭扭写着擅长抄写《天律》三百遍无错漏我叫阿烛,原是看守广寒宫偏殿长明灯的,上月灯油被管库的仙官克扣了三成,我去理论反被说以下犯上...他声音渐低,手指绞着道袍下摆,听说这儿招能干活的,我...我愿从扫地做起。
玄箴的指尖在发抖。
他忽然想起三天前巡查时,在破土地庙里见到的老土地——那老头正蹲在灶前给讨饭的小叫花子热红薯,供桌上的三炷香灭了两柱,却笑得比往年收满供品时还开怀。原来不止土地公...他喃喃着抬头,正撞进谭浩似笑非笑的目光里。
谭浩叼着根狗尾巴草,从廊下的竹躺椅上支起身子。
他光脚搭着木几,脚边滚着半块啃剩的西瓜,红瓤上还沾着晨露。哟,玄大主管这是见着鬼了?他晃了晃手里的申请表,草叶在嘴角一翘一翘,人家小神仙都想换个活法,你倒吓着了?
林诗雅从门里转出来,月白裙裾扫过青石板。
她垂眸时睫毛在眼下投出淡影,神识如细网般漫开——那些小神的神魂里果然缠着暗痕,是旧天庭冗员簿里特有的咒印。他们原属无品司她指尖轻叩桌面,声音里带着冷意,终年替上神抄录天条、打扫仙殿,连香火分成都轮不上。
所以才来这儿啊。谭浩把草茎从嘴里拔出来,在指尖转着圈,你看阿烛这简历,比某些天天炼丹的大罗金仙实在多了。他突然抓起桌上的空表格甩过去,纸页打着旋儿落在阿烛怀里,去,把特长再写详细些——会擦灯油不?
会修灯芯不?
这些才是老百姓需要的。
阿烛捧着表格的手直抖,眼眶瞬间红了。
他身后的队伍突然骚动起来,有个扛着褪色雨旗的龙族旁支猛地撕碎怀里的旧职牒文,碎纸片飘落在地,露出底下压着的《便民服务手册》:我管了三百年雨露,上头说今年大旱要显威,可百姓求雨时连口热水都喝不上!
我...我要给他们送水去!
碎纸声像颗火星,噼里啪啦引燃了整支队伍。
穿云纹道袍的身影们纷纷翻出怀里的旧物——有被克扣俸禄的账册,有被上神斥骂的玉简,有积灰的差役令牌。
他们撕得很用力,指节发白,碎纸片飘起来,混着晨雾落在谭浩脚边,像场带着怨气的雪。
玄箴突然蹲下去,捡起一片碎职牒。
那上面无品司役四个朱印还很新,边缘却被磨得起了毛。
他想起昨夜巡街时,看见前夜游神蹲在河边教渔翁认星图,裤脚沾着泥,嘴里哼着跑调的渔歌——原来不是夜游神疯了,是旧神规,该疯了。
午时三刻,南天门方向突然传来金铁交鸣般的震颤。
便民站的竹帘地被掀到半空,三团金光裹着祥云砸在青石板上,震得槐树上的露珠噼啪坠落。
为首的司辰官穿着月白祭服,腰间的星轨玉牌还沾着紫微垣的寒气,却单膝跪在了谭浩面前:我等辞去星轨值守之职,愿以普通神灵身份,参与贵处公共服务志愿者计划
玄箴惊得踉跄两步,抬手就要喝止,却被林诗雅按住手腕。
她望着三位司辰官发顶不再流转的星芒——那是主动卸去神职的征兆,眼尾微微发颤。
谭浩啃完最后一口西瓜,随手把瓜皮扔进门口的竹篓,吐籽的动作慢得像在数蚂蚁:行啊,不过先考试。他抄起笔在门板上写了行字:若发现天庭隐瞒日食预报导致百姓恐慌,你会怎么做?
三位司辰官对视一眼。
为首者抬手按在胸口,那里的星轨玉牌已黯淡如石:立刻发布预警,他声音清亮,像晨钟撞破雾霭,并向民众道歉——神司的职责,本就是为百姓消灾。
谭浩把笔往桌上一掷,溅起几点墨花。
他歪头看了看门板上的答案,突然笑出了声:成,你们过关。他抽过玄箴怀里的登记册,大笔一挥在一栏画了个勾,明儿起去学写告示,日食预报要写得让卖炊饼的王二婶都看得懂。
暮色漫过东岭山时,便民站的油灯次第亮起。
玄箴蹲在门槛边整理新收的简历,火光映得他眼底发亮。
林诗雅站在廊下,望着队伍渐渐散去的方向,忽然发现檐角那只泥雕脊兽的尾巴尖儿,不知何时翘得更高了,在晚风里像是要扑向人间的烟火。
该关门板了。谭浩伸了个懒腰,踢着脚把躺椅往屋里挪。
他刚弯下腰,余光突然扫过院外的老槐树——树影最深处,有个灰袍身影背对着他站着,面容隐在阴影里,像团化不开的雾。
等他揉了揉眼睛再看,那里只剩被风吹动的槐树叶,沙沙响着,像谁在轻声说: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