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童的尖叫像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青石板路上荡开层层涟漪。
玄箴刚把最后一张告示贴在西市的老槐树上,转身就见几个挑着菜筐的农妇踮脚往榜文上瞧,竹篮里的青菜叶子蹭着他的皂色官服。山神能竞选?扎着蓝布头巾的妇人伸手戳了戳告示上的朱笔字,指甲缝里还沾着泥,那要是选上了,是不是得像土地公似的住庙里?
婶子您看这儿。卖油的王二麻子挤过来,油葫芦在腰间晃出叮当响,条件里没说要会腾云驾雾,就说品行端正、熟悉风土。他摸着下巴上的络腮胡,我上个月在南山打狼,救了三户猎户的羊,这算不算护林经验?
玄箴的喉结动了动。
三天前他还在为十七位神只缺勤的事急得失眠,此刻却望着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袖中那份统计册——昨夜他在油灯下数了七遍,八百三十二份申请表整整齐齐码在案头,最上面那张是个放牛娃用草纸写的,墨迹歪歪扭扭:我叫阿满,会认二十八星宿,能给山雀治腿伤。
玄大人!书吏小吴抱着一摞新印的告示从街角跑来,额角挂着汗,北城乡的里正说要加贴五张,他们村的老秀才把榜文抄在门板上了!
玄箴望着小吴怀里飘出来的纸页,突然想起三天前自己还担心这场会被百姓当成笑话。
可今早他去东市买早点,卖炊饼的老张头正攥着半块饼跟人争论:我觉得那个猎户不错,他说要每月巡山两次,比以前那个山神勤快多了!
这世道...林诗雅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玄箴转头,见圣女正站在告示前,白衣被穿堂风掀起一角,眼底的震撼比他更甚。
她指尖轻轻划过愿为百姓服务者皆可报名几个字,像是在触碰某种她从未理解过的存在——在星辰仙宗的典籍里,神位是上界的恩赐,是修士千年苦行的终点,可此刻这些字却在说:神位该是泥土里长出的庄稼,谁用心浇灌,谁就能收获。
竞选那日,古雷台的青石板被踩得发亮。
谭浩蹲在台侧的老柳树下,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望着台上的候选人直乐。
第一个登台的猎户王铁柱扛着铁弓,箭囊里插着三支雕翎箭:我当山神,每月十五、三十巡山,见着邪祟就射,见着饿狼就赶!台下的猎户们哄然叫好,有人扔上来半块酱牛肉,被他稳稳接住塞进怀里。
第二个是退休的周夫子,穿着洗得发白的青衫,手里攥着卷得方方正正的策论:老朽以为,山神当是山林的管家。
护林要立规矩,砍树要留苗,猎兽要分季。他推了推老花镜,这是《齐民要术》里说的,比那些虚头巴脑的法诀实在!
最后一个上台的是阿满。
这孩子穿着补丁摞补丁的粗布短打,怀里却小心抱着只缺了口的陶罐。我爷爷说,从前山神喝的是这山泉。他踮着脚把陶罐举到众人眼前,罐里的水晃出细碎的光,可现在好多人家喝不上干净水,我要是当山神,就把这泉水引到每家每户的水缸里!
台下突然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有妇人抹着眼泪喊:我家小娃就爱喝这山泉!有老汉拍着大腿笑:这娃娃比那些只会收供品的泥胎实在!林诗雅站在台边,望着阿满被百姓举起来抛向空中,忽然想起百年前她第一次见到上界真仙时的场景——那时她跪在山门前,望着仙人脚踏祥云,觉得自己渺小如尘;此刻她望着这些仰着头的凡人,忽然明白真正的光,从来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投票结束时,夕阳把古雷台染成金红色。
谭浩蹲在台角啃着从百姓手里接的烤红薯,看玄箴举着算盘核对票数,小吴在旁边往红榜上填名字。阿满,一百八十二票。玄箴的声音发颤,王铁柱一百五十六,周夫子一百四十三...
当夜,谭浩摸黑走进村头那座废弃的土地庙。
庙里的泥像早被风雨剥蚀得只剩半张脸,供桌上落满枯叶。
他摸出火折子点燃蜡烛,跳动的火光里,墙上的蛛网泛着银边。你们觉得好笑吗?他对着虚空说,声音里带着点懒洋洋的调调,一群凡人想管天治地。
回应他的是一阵刺骨的冷风。
烛火地炸开,庙门被撞得哐当作响。
一道金甲神影从虚空中踏出,铠甲上的纹路泛着冷光,手中的符诏写满金色符文:奉上界令,即刻终止渎神之举!
尔等蝼蚁,也配染指神位?
谭浩打了个哈欠,伸手把快掉渣的烤红薯皮弹向神影。
那神影刚要发作,突然浑身僵直——它的铠甲、符诏、连眼中的怒火都在刹那间凝固,像被按了暂停的皮影戏。
谭浩站起身,指尖轻轻划过神影的胸口,冰碴子掉在地上:谁告诉你们神位是上界的?他的声音依旧懒洋洋的,可眼底却闪过一丝银芒,像星辰坠入深潭,神位从来都在百姓心里,你们不过是偷了钥匙的看门人。
他随手一捏,神影化作漫天灰烬。
庙外的风突然静了,远处传来打更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谭浩吹灭蜡烛,转身走出庙门。
月光下,他看见东岭方向的竞选榜上,两个字正泛着暖黄的光,像谁家灶膛里未灭的余火。
三日后,阿满穿着百姓凑钱给他做的青布衫,挂着新刻的山神印信走马上任。
而远在九霄之上,某位上界仙官正捏碎手中的传讯玉符,脸色铁青:凡界竟敢私封神位?他袖中飞出一道流光,划破天际,在云端留下绵长的裂痕——只是此刻的东岭山,阿满正带着村民往泉眼里插竹管,没人注意到,那裂痕里有星光正悄然坠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