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烟火气并非错觉,它像一根无形的引线,点燃了这个沉寂世界的某个古老开关。
次日清晨,谭浩是被一股浓郁的焦香混杂着某种奇异的草木灰味道呛醒的。
他猛地坐起,揉着惺忪的睡眼,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那原本简洁到堪称朴素的屋顶上,此刻竟堆满了琳琅满目的东西——金黄油亮的烤鸡、用粗陶罐装着的米酒、几捆晒干的药草,甚至还有一双针脚细密、崭新得过分的青布鞋。
龙脉姬不知何时已悄然立于檐下,她那双仿佛蕴含着山川脉络的眼眸,此刻正凝视着那些贡品,语气空灵而复杂:“昨夜子时,东域三百村落同时点燃‘迎神火’,祭天祷地。他们供奉的……是您梦中端着碗喝萝卜汤的模样。”
“哈?”谭浩彻底懵了,下意识地挠了挠头,“谁让他们画我的?再说,我梦里吃相有那么值得供奉吗?”
话音未落,一阵悠远而肃穆的钟声从远方传来,涤荡天地。
那声音不是佛寺的晨钟,也非道观的暮鼓,而是一种更为古老、更为沉重的声响,仿佛是失传已久的青铜祭乐,跨越了万古时空,直接敲击在人的灵魂之上。
“不好!”一道急促的声音响起,林诗雅几乎是化作一道残影疾步奔来。
她脸色苍白,平日里稳如磐石的手竟在微微颤抖。
她举起手中的一枚巴掌大的玉简,只见光滑的玉面上,一行鲜血般的文字正缓缓浮现、又缓缓隐去,循环往复:“陛下安眠,万民得息。”
林诗雅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颤栗:“这不是预言……这是实时传讯!整个东域的民愿之力,正在通过某种古老的阵法,将他们的念头直接反馈到这枚‘听愿圭’上!他们相信,只要您睡得安稳,他们就能获得安宁!”
午后,天空阴沉得仿佛要塌下来。
谭浩被林诗雅半强迫地带到了一处荒废了不知多少年的神庙前。
庙宇破败不堪,梁柱倾斜欲坠,蛛网遍布,唯有立于大殿中央的一尊泥像,奇迹般地保存完好。
那泥像的面容模糊不清,被岁月侵蚀得只剩一个大概的轮廓,可那顶天立地的气势,竟与谭浩梦境中见过的那尊“混沌巨神”惊人地相似。
谭浩的脚刚踏进门槛的一刹那,异变陡生!
他只觉胸口处那道沉寂已久的神纹骤然发烫,一股灼热的洪流瞬间冲遍四肢百骸,仿佛体内的某个古老部件被激活,正与这庙中的某种存在发生着剧烈的共鸣。
就在此刻,那尊泥像模糊的双眼处,竟缓缓渗出两行猩红的血泪!
血泪顺着斑驳的脸颊滑落,滴在积满灰尘的地面上,没有散开,反而如同拥有生命一般,自行蠕动着,最终在尘土上写下了四个触目惊心的大字——归位者至。
“嘶……”潜伏在不远处一棵古树树梢上的狐月倒吸一口凉气,九条尾巴瞬间绷得笔直,她死死盯着那两行血泪,声音凝重到了极点:“这泪……里面含有三千年前才有的香火精魄!这神像,活过!”
当晚,谭浩再次坠入梦境。
这一次,他不再是旁观者。
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正端坐于九天之上的云端,脚下是翻涌奔腾的璀璨星河,亿万看不清面容的生灵对着他匍匐叩首,那汇聚成海啸般的呼喊声震动寰宇:“恭迎吾皇苏醒!”
他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
紧接着,一股极致的痛苦与冰冷同时袭来。
左眼灼痛如焚,仿佛被投入了太阳真火之中;右眼则冰冷似锁,像是被万载玄冰彻底封印。
“啊!”谭浩猛然惊醒,大口喘着粗气,冷汗浸透了衣衫。
他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双眼,却发现并无异样。
然而,当他的手从枕边划过时,却触碰到了一个冰凉坚硬的物体。
那是一枚古朴的铜铃,不过拇指大小,铃身上刻满了比发丝还要细密的神秘符文。
借着月光,他勉强辨认出其中几个字:“昭明守魂,不灭不休。”
“装神弄鬼。”谭浩皱起眉头,只觉得这一切荒谬至极,他随手一扬,便将那铜铃扔出了窗外。
可诡异的是,铜铃在空中并未发出清脆的落地声。
它就那么悬浮在半空,铃声未散,反而嗡鸣作响,在清冷的月光下,竟凭空凝成了一道虚影!
那是一名身着华美红衣的女子,她的身影朦胧,却透着无尽的哀伤。
她就那样跪伏于地,对着谭浩的方向,发出了如泣如诉的哭喊:“主人,他们都忘了您,可昭明没有忘……求您快醒来啊!”
谭浩眉间的川字更深了:“我又不认识你,更不是你家祖宗。”
他话音落下的瞬间,那枚铜铃“咔嚓”一声,碎裂成无数光点,消散于无形。
但那悲切的哭声,却仿佛没有了载体,化作一缕轻烟,钻入了风里,飘向了四野,久久不散。
第三日黎明,天还未亮透。
数百名衣衫朴素的孩童,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牵引,自发地从四面八方涌入了那座荒废的神庙。
他们神情肃穆,口中齐声诵读着一段古老而晦涩的祷言。
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
随着他们每念一句,庙宇的地面上便会浮现出一道纤细的金色纹路。
那金纹不断蔓延、交织,勾勒出的图案,竟与谭浩皮肤下那些时隐时现的神纹走向,完全一致!
林诗雅赶到时,也被这景象惊得说不出话。
她当机立断,咬破指尖,以自身精血为引,将庙中一块残破石碑上的模糊刻文拓印下来。
当她解读出碑文内容的刹那,一张俏脸瞬间血色尽失,惨白如纸。
“这……这不是祈愿词……”她抬头,用一种看怪物的眼神看着谭浩,声音都在发抖,“这是‘唤醒仪式’的第七重咒!一种以万民为祭,强行点燃神魂的禁忌之术!”她深吸一口气,指向神像,“您体内的纹路,和这尊神像眼眶里深藏的细微刻痕……是同一套开启神格的密码!”
谭浩下意识地低头,看着自己手臂上那因为共鸣而愈发清晰的金色裂痕,它们仿佛有了自己的生命,正在皮肤下缓缓流动。
他沉默了许久,第一次如此认真地,像是在问林诗雅,又像是在问自己:“我到底是谁的壳?”
深夜,万籁俱寂。
谭浩没有回屋,只是随意地躺在庙前的石阶上,嘴里叼着一根草根,仰望着漫天星辰。
忽然,整片大地开始了极其轻微的震颤。
紧接着,东域三百村落中,那些燃烧了三日三夜的祭火,在同一时刻冲天而起!
三百道巨大的火柱撕裂夜幕,升至高天后,又轰然散开,化作亿万流萤般的光点。
这些光点没有熄灭,反而像是受到了某种召唤,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最终在荒庙的正上空,凝聚成了一座由纯粹信仰之力构成的、悬浮于空中的宏伟祭坛!
祭坛的中心,一团金色的火焰熊熊燃烧,缓缓勾勒出一行霸道无匹的文字:“归神大典,七日后启”。
龙脉姬的身影悄然出现在谭浩身边,她的语气前所未有的凝重:“他们等不及了。有人要借这三日汇聚的万民信仰之力,强行点燃引信,唤醒沉睡在您体内的那位古老之神。”
而在数百里外的一座孤绝山巅之上,那位自称“昭明”的红衣女子披散着长发,手中紧握着一枚破碎的铃铛,面向荒庙的方向,深深地叩首。
她的泪水滴落在山岩上,没有浸湿石头,反而燃起了一簇簇幽蓝色的火焰,那是燃烧着罪业与执念的业火。
“这一次……”她喃喃自语,声音决绝而凄厉,“我不会再让您……死第二次了。”
天地间的气氛,在这一刻变得无比压抑。
无形的风暴正在汇聚,所有的一切,都指向了七日之后。
两天过去了,悬于高天的祭坛光芒愈发炽盛,几乎将黑夜照如白昼,那股庞大的威压让万物都为之战栗。
而谭浩,只是看着。
他脸上的困惑、震惊与迷茫,在过去的四十八小时里,似乎被一种更为深沉的东西所取代。
他不再追问,也不再探寻,仿佛成了一个局外人,冷眼旁观着这场为他而设的惊天盛宴。
第四日,第五日,风平浪静,却又暗流汹涌。
世界的每一个角落,似乎都在为那最后一刻的到来,积蓄着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