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眠庙的断墙下落着几瓣残桃,谭浩倚着裂开的砖缝又咬了口桃子,甜汁顺着下巴滴在青石板上。
脚边林诗雅的指尖轻轻动了动,他低头时正撞进那双原本清冷的眼睛里——此刻她眼尾还泛着淡红,像被晨露浸过的寒梅。
施主。
沙哑的喊声从庙门方向传来。
谭浩侧头,就见静纸僧拄着半截烧黑的桃枝挪过来,袈裟下摆沾着草屑,左手腕缠着渗血的布条。
他怀里捧着只豁口陶碗,碗沿腾起的热气裹着米香,混着断墙根野菊的味道,直往人鼻子里钻。
静纸僧脸上还留着誓约反噬的焦痕,右颊从耳根到下颌泛着青紫色,说话时嘴角扯动,却笑得比庙里那尊裂了半张脸的泥佛还真:糙米粥,趁热。
谭浩扫了眼他腕上的伤。
那布条是他自己的僧衣撕的,还能看见针脚歪歪扭扭的线头——这老和尚怕是天没亮就爬起来生火了。天宪追着你屁股抽?他叼着桃核问,拇指蹭了蹭陶碗边沿的豁口,还带着灶灰的温度。
静纸僧摇头,被焦痕扯得变形的嘴角又往上提了提:抄了三十年律法,头回觉得心里没块石头压着。
这米是我在后山开的荒,火是我捡的枯枝,我想给谁喝......他抬手轻轻碰了碰陶碗,就给谁喝。
谭浩没接话。
他望着静纸僧沾着泥点的僧鞋——那鞋尖磨破了,露出里面垫着的干稻草,忽然想起昨日这和尚跪在碎玉碑前,把每片刻着不得违逆的玉渣都捡进布袋时,也是这样弯着腰。
他低头吹了吹碗里的粥,舀起一勺凑到林诗雅唇边。
她睫毛颤动两下,张开嘴时还皱着眉:好烫......可话音未落,又偷偷舔了舔沾着粥的唇角,但香。
香 就多喝两口。谭浩笑着又舀了一勺,余光瞥见房顶上扑棱棱的动静。
归言雀正歪着脑袋看他,喙里叼着张半焦的黄纸,纸角还沾着暗红的血——是奴役契,上面永世不得离主六个字被火烧得蜷曲,像几条扭曲的毒蛇。
谭浩的手指在碗沿敲了敲。
他望着那行字,突然笑出了声:这些人啊,天天逼别人跪,自己可曾蹲在灶前等过一锅粥?他把空碗往地上一放,弯腰捏了团墙根的湿泥,指尖在泥团上快速划拉。
林诗雅撑着他的胳膊坐起来,就见泥团上歪歪扭扭刻着:第二条:谁家灶台凉了三天以上,邻里可破门而入。
的一声,泥团被他扔进桃林。
奇异的是,泥团落地瞬间地裂开,碎成数百枚拇指大的泥牌,每枚都泛着暖黄的光,像被春风托着,呼啦啦往四方村落飘去。
静纸僧望着飘远的泥牌,突然双手合十。
他腕上的血渗开,在僧衣上染出朵小红花:善哉。
当晚,东域最北边的青竹镇。
周大富宅的后巷里,老仆张叔攥着块泥牌的手直抖。
牌上的字被月光照着,泛着暖融融的光——正是谭浩写的那条。
他抬头看了看主人的厢房,窗纸黑着,三天了,连灯油都没点过。
对不住了老爷。张叔摸出怀里的铜钥匙,手心里全是汗。
门闩一声响,他端着瓦罐的手却突然顿住——床上的周老爷正缩成一团,盖着的锦被滑到脚边,床头摆着半碗结了霜的冷饭。
老爷......张叔的声音发颤,他揭开瓦罐,热汤的香气地冒出来,小的煮了萝卜羊肉汤,您趁热......
床上的人动了动。
周老爷浑浊的眼睛突然有了光,他撑起身子时碰翻了冷饭,瓷碗地撞在地上:香......真香。
月亮爬过中天时,安眠庙的竹椅吱呀作响。
谭浩躺着数星星,忘川童蜷在他怀里,小脑袋蹭着他胸口:记忆爸爸......今天我没忘......你说过要给我讲故事。
等你真记住了,讲个更逗的。谭浩揉了揉他软乎乎的发顶,忽然听见的一声轻响。
静律钟的金脉正顺着断墙攀爬,像金线织网般裹住了半座庙,新凝成的律文在月光下若隐若现——温饱之前,无须守约。
而在千里外的仙庭残墟,缚心姬望着手中最后一卷玉册。
玉册上的二字还泛着冷光,可她忽然觉得那光刺得眼睛疼。我们......她对着虚空轻声问,是不是忘了,人活着,最先要的是吃饱?
炉中的火炸响。
她抬手,玉册地落进火里。
火焰腾起时,她望着跳动的光,第一次笑出了声——那笑像春冰初融,带着点生涩的甜。
第七日的晨雾还未散尽时,有人在云端望见了那道身影。
玄铭的千层誓约长袍破了数道口子,露出下面染血的中衣。
他站在晨雾里,望着东方渐白的天色,喉结动了动,最终只说了句:去安眠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