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祭日的暖风,带着泥土和新芽的气息,拂过安眠庙前熙攘的人群。
今日,此地正举行着一场东域万年未有之盛典——首届退休兵器安居仪式。
庙前广场上,一身浆洗得发白的道袍也掩不住仙风道骨的扫尘子,正手持一卷黄麻纸,声情并茂地念诵着祭文。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无论是活生生的人,还是那些静默矗立、形态各异的残兵。
人群边缘,那个缺了一角的饭碗“小缺”,正欢快地滚来滚去,用自己锋利的豁口将一个个滚圆的西瓜“咔嚓”一声切成两半,引得孩子们阵阵欢呼。
更远处的街口,断枪魂挺立如松,他那只剩半截的枪身泛着冷冽的寒光,身后跟着一队由斧、钺、钩、叉组成的巡逻队,无形的煞气让任何企图闹事的地痞流氓都望而却步。
而在整个仪式的最中心,主位之上,谭浩如坐针毡。
他身上那件被铜灯姬强行套上的干净袍子让他浑身不自在,总觉得有蚂蚁在爬。
他的面前,一块新立的巨大石碑巍然耸立,其上龙飞凤舞地刻着五个大字——万物有归处。
“咳咳,”一声苍老的咳嗽压下了全场的嘈杂。
拄着一根由熔炼炉芯所化拐杖的熔炉老君,颤巍巍地走到台前,他浑浊的老眼扫过下方无数或完整或残缺的兵器,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老朽宣布!今日起,埋葬了无数同袍的葬兵渊,正式更名为‘归墟田园’!”
他顿了顿,将拐杖重重往地上一顿,金石交击之声响彻云霄:“此地,将受万兵信仰庇佑,永不复战!”
“好!”人群中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
那些静立的残兵们,更是发出了嗡嗡的震颤,那是它们压抑了千百年的激动与渴望,汇聚成的无声呐喊。
角落里,化为人形的铜灯姬悄悄将自己头顶灯盏的光芒调到了最亮,暖黄色的光晕温柔地洒在每一件兵器身上,抚平它们曾经的伤痕。
谭浩实在受不了这种气氛,他猛地站起身,对着欢呼的人群使劲摆手:“行了行了,都别搞这些虚的!我就是个管饭的,大家吃好喝好就成!”
话音未落,异变陡生!
轰——隆——!
一声源自大地最深处的轰鸣,让所有声音戛然而止。
那不是地震,而是一种更加宏大、更加古老的心跳。
紧接着,以安眠庙为中心,整片广袤的东域大地之下,亿万年来深埋于泥土、沉寂于江河、被遗忘在古战场角落的残兵碎片,在同一瞬间,迸发出了璀璨至极的光芒!
一道道与谭浩识海中巨神掌心图腾同源的光纹,从这些碎片上浮现,穿透了厚重的岩层与泥土。
光纹彼此勾连,交织成网,从高空俯瞰,整个东域仿佛化作了一片倒映在大地上的璀璨星河,静静流转,庄严而神圣。
这震撼性的一幕,让所有人都呆立当场,连熔炉老君都忘了呼吸。
与此同时,远在万里之外的一座仙家书院内。
林诗雅纤长的手指轻轻翻开一本新编纂的《人间道书·器灵篇》。
当她翻到最后一页时,原本空白的纸张上,竟如水墨浸染般,自动浮现出一行遒劲有力的大字:“真正的炼器,不是铸刃,是予心。”
她瞳孔微缩,心中巨震。
这句话,颠覆了万古以来的炼器公理!
她猛地合上书,仰望星空,心中那股莫名的悸动还未平息,天际一道金光便撕裂云层,极速而来。
一位金甲仙使驾驭着祥云,悬停于书院上空,神情倨傲,手中金光闪闪的法旨展开,威严的声音响彻四方:“奉上界谕!凡世间觉醒灵智之器,无论品阶,须于三日内即刻上报天庭备案。若有隐瞒不报者,以‘窃取天机’之罪论处,器毁魂消!”
冰冷无情的话语,如同一盆冷水浇在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上。
林诗雅望着那高高在上的仙使,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冷笑。
她扬起手中的《器灵篇》,猛地掷于风中。
“这世上,有些人真是管得宽,连刀想削个瓜的权利都要管?”
书页在狂风中哗哗作响,仿佛在应和她的不屈。
它随风飘荡,跨越千山万水,最终竟轻飘飘地落向了安眠庙,不偏不倚,正好盖在了那个蹲在灶台边打瞌睡的锅巴老祖头上。
那是一口跟随谭浩多年的大铁锅,此刻,锅底沉寂的火种似有所感,幽幽一闪。
整本蕴含着新道理的书,连同上界那不容置疑的“真理”,瞬间化作无数细碎的光点,彻底融入了铁锅那饱经沧桑的纹路之中,再无踪迹。
夜,深了。
白日的喧嚣与震撼渐渐散去,安眠庙外,谭浩独自一人坐在瓜棚下,捧着半块西瓜,啃得汁水四溅。
铜灯姬安静地悬浮在他身旁,散发出的柔和光芒,默默照亮他脚边的一小片土地。
他仰头望着满天星斗,那些星辰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明亮。
他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灯儿,你说……它们,真的幸福吗?”
铜灯姬的光晕轻轻晃了晃,像是在温柔地点头。
谭浩咧嘴笑了,露出两排白牙。
他随手将瓜皮一丢,整个人四仰八叉地躺了下去,枕着自己的手臂,喃喃自语:“那就行。老子不懂什么狗屁大道,也不稀罕当什么神匠。我只知道,我要是不管这顿饭,明天他们就得饿着肚子,重新被拉去打仗。”
话音落下的那一刻,无人能看见的识海深处,那尊撑天拄地的巨神虚影,缓缓抬起了覆盖着古老图腾的右手。
掌心图腾无声旋转,一道超越了语言与时空的宣告,瞬间穿透了三千世界,响彻诸天万界每一个角落——
“造物之权,归于愿护者。”
遥远到不可计量的神域废墟深处,那口代表着纪元终结的古老巨钟,第四次被敲响。
亘古不变的钟声里,这一次,却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万籁俱寂。
瓜棚下的谭浩已经沉沉睡去,嘴角还挂着一丝憨厚的笑容。
他不知道,就在刚才,他的一句真心话,为这个世界定下了一条全新的铁则。
夜风吹过,星光似乎都对着这片小小的瓜棚垂下了头颅,温柔地注视着。
那股刚刚撼动了诸天的无上神威,最后一缕余波悄然散入他身下的土地。
寂静中,一声极其轻微的、仿佛木头不堪重负的“咔哒”声,从瓜棚的某个角落里,悄然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