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破庙早已在连年战火中彻底倾颓,唯余半堵断墙倔强地立着,如同老兵佝偻的脊背。断墙下,一个身影正沉默地擦拭着手中的短刀。刀身狭长,形制古朴,刃口却磨砺出一种刺骨的幽光。刀柄的缠绳早已被磨得油亮,深深勒进掌心的厚茧里,她指尖抚过刀脊冰冷的凹槽,动作精准而凝练。
老兵忠叔踏着薄雪走来,脚步比雪片落地更轻。他放下一个粗布包裹,里面是几个硬得硌牙的麦饼和一小囊浑浊的烈酒。他看着阿绾,目光复杂。十年,当初从佛龛暗格里拖出来的惊惶小兽,如今眉宇间只剩下一片沉寂的冰原。唯有眉心那点朱砂,红得愈发惊心动魄,像是凝结了所有未曾流出的血泪。
“丫头,”忠叔的声音带着砂石摩擦般的粗粝,他摊开掌心,露出一枚磨损得厉害的铜符,“宫里来的信儿。皇帝……想起你来了。”
阿绾擦拭刀锋的动作没有丝毫停滞,眼皮都未抬一下。
忠叔喉头滚动了一下,艰难地吐出后续:“念及将军府旧日功勋,复谢氏门楣,追赠老将军……忠烈公。赐……赐‘赤霄剑’。” 他说出那个曾属于谢无咎的赫赫威名的剑号时,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授你……游击将军衔。”
刀锋映出阿绾骤然抬起的眼。那里面没有惊喜,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被冰封的寒潭,骤然被投入巨石,激荡起混乱而锐利的漩涡。
“条件?” 她的声音嘶哑,如同粗粝的砂纸刮过冰面。
忠叔闭了闭眼,再睁开时,浑浊的眼里只剩下沉重:“三日内,攻破南胥边城——雁门。”
空气仿佛凝固了。破庙残址上,只有寒风穿过断壁的尖啸。复姓?赐剑?将军?用谢家仅存的血脉,去填那座名为“雁门”的绞肉机?阿绾的指尖无意识地收紧,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几乎要嵌入冰冷的刀柄之中。良久,一声极轻、极冷的嗤笑从她唇边溢出,瞬间被寒风撕碎。
玉门城楼,残阳如血,泼洒在覆盖着厚厚积雪的城砖上,反射出刺目的金红。风如鬼哭,卷起细碎的雪沫,抽打在冰冷的铁甲上。阿绾独立在最高的垛口之后,一身簇新的玄色轻甲,外罩猩红战袍,在猎猎寒风中翻飞如血浪。那柄传说中的“赤霄剑”,此刻正横陈于她的膝头。剑鞘古朴,暗沉无光,唯有剑柄末端镶嵌的赤玉,在夕照下流转着熔岩般的光泽。她低头,指尖缓缓抚过冰冷光滑的剑鞘,眉心那点殷红的朱砂,在残阳与雪光的映照下,仿佛一粒滚烫的、即将滴落的血珠。
忠叔佝偻着背,提着一个粗陶酒坛,艰难地踏着积雪走上城楼。他默默走到阿绾身侧,拔开塞子,一股浓烈呛人的酒气立刻弥漫开来。他取出一只缺口的粗陶碗,将浑浊的酒液缓缓斟满。
“小姐,”他浑浊的眼睛望着城外莽莽雪原尽头隐约的山峦轮廓,那是雁门关的方向,“可知晓,雁门关如今的守将……是何人?”
阿绾端起酒碗,冰冷的陶壁贴着指尖。她的目光依旧落在赤霄剑鞘上,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模糊:“不知。何须知晓?剑锋所指,斩之便是。” 酒液浑浊,映不出清晰的面容,只有一片动荡的暗影。
忠叔沉默了片刻,仿佛在积蓄开口的力气。寒风卷过,将他低哑的声音清晰地送入阿绾耳中:“南胥质子元渊,已于半月前…秘密归国。现领南胥精锐三万,坐镇…雁门。”
“当啷!”
一声脆响,撕裂了城头的风声。
阿绾手中的粗陶酒碗猛地脱手坠落,狠狠砸在冰冷的城砖上,瞬间碎裂成无数片。浑浊辛辣的酒液如同滚烫的鲜血,猛地泼溅开来,迅速浸入积雪覆盖的砖缝,洇开一片刺目惊心的暗红,如同十年前菜市口刑台上蔓延开的血泊!
赤霄剑鞘冰冷地压在膝头,却压不住阿绾身体深处骤然爆发的、无声的震颤。她死死盯着地上那片迅速扩大的、酒液与血水混合的暗红印记,瞳孔急剧收缩。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冻结、被拉长、又被狠狠地撕扯回过去——
护城河漂荡的木盆,赤红襁褓,冰冷的铜铃……墙根坍落的缝隙里,那双沉静如寒潭的孩童眼眸……剥开的饴糖,掌心黏腻的糖丝,像一条极细的红线,悄然缠绕上那道深紫色的腕骨青印…烧鸡的油香,烈酒的辛辣,《广陵散》里金戈铁马的杀伐琴音,《阴符》玄奥符文中他低沉的讲解…将军府灭门之夜,她赤足狂奔在风雪里,指甲抠抓那冰冷污浊的铁浆封口,撕心裂肺地呼喊…回应她的,只有那一声刺耳的琴弦崩断之音,和那沉重得令人心碎的、仿佛头颅撞击砖墙的闷响!
十年!整整十年音讯断绝!他竟在雁门!
“若城破……”阿绾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砾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气,“他当如何?” 她缓缓抬起头,看向忠叔,那眼神里翻涌着连她自己都无法分辨的、巨大而混乱的情绪。
老兵忠叔布满风霜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清晰地吐出两个字:
“当死。”
城头的风,骤然变得更加狂暴,卷起地上的碎陶片和积雪,发出凄厉的呜咽。阿绾的目光重新落回膝上的赤霄剑。冰冷的剑鞘,此刻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她缓缓抬起手,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抖,抚上剑柄末端那块温润的赤玉。然后,沿着冰冷的剑鞘纹路,一路向下,最终停留在靠近剑锷的剑脊之上。粗糙的指腹用力地、反复地摩挲着那坚硬冰冷的金属,仿佛要将某种烙印刻进骨血里。
一丝极低、极冷的笑声,从她紧抿的唇边溢出,被狂风瞬间卷走。
“那便……” 她的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却又带着斩钉截铁的决绝,“不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