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我走,不要东张望,不要触碰任何东西,保持安静。”士兵的声音在狭窄而压抑的通道内回荡,带着一种长期处于高度戒备状态下形成的、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每一个字都像是冰冷的金属碰撞。他没有回头,但仿佛背后长着眼睛,能洞察他们的一举一动。说完,他便转身,迈着轻捷却异常标准的战术步伐,如同精确的节拍器,在前方引路,每一步都落在最稳固的位置,悄无声息。
鲨鱼和一鸣交换了一个眼神,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凝重。他们不再多言,默默紧随其后。脚下的金属网格通道发出极其轻微的吱呀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通道明显是向下倾斜的,深入山腹,仿佛正通往大地的脏腑。空气变得凉爽而干燥,带着一股明显的、像是大型变压器运行后产生的金属腥气,混合着类似雷雨过后般的淡淡臭氧气味,这气味无时无刻不在提型他们,这里隐藏着庞大而复杂的能源系统。
他们仿佛正行走在一头沉睡的、埋藏于山腹之中的钢铁巨兽的肠道内。四周是冰冷的、泛着哑光金属色泽的合金墙壁,厚重而坚固,上面布满了规则的铆钉和焊接痕迹,诉说着其悠久的岁月与坚固的防御。头顶上方,是密密麻麻、排列整齐如血管神经般的粗细线缆和闪烁着各色微弱指示灯的管道,它们被精心束扎、固定在支架上,如同某种精密的生命维持系统,发出几乎不可闻的低频嗡鸣。昏暗的、带有防护罩的应急灯镶嵌在墙壁高处,投下惨白而有限的光晕,在脚下拉长了他们沉默前行的影子。
通道并非笔直,偶尔会经过一些岔路口。每个岔路口的阴影里,几乎都伫立着与引路士兵同样装扮、全身笼罩在与环境色融为一体的作战服中、脸上涂着油彩的守卫。他们如同雕塑般静止,只有那双透过夜视仪或战术目镜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鹰隼般锐利而警惕的光芒,紧紧跟随着鲨鱼和一鸣这两个陌生来客的移动。引路士兵与他们之间没有任何语言交流,仅凭几个简洁、快速而标准的手势,便完成了信息的传递与确认。整个空间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高度戒备且井然有序的军事化氛围,仿佛一张无形的大网,将每一个进入者都置于严密的监控之下。
这种无处不在的审视感,让一鸣感到脊背发凉,仿佛有无数根针在轻轻刺着他的皮肤。他努力克制着想要四处打量、寻找潜在威胁或出口的冲动,只是紧紧跟着鲨鱼的背影,那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安定感。鲨鱼则显得平静许多,但他的感官早已提升到极致,如同最精密的雷达,不动声色地记录着经过的每一个路口的大致方向、守卫的数量与位置、摄像头转动的角度周期,以及空气中任何一丝不寻常的气流或声音变化。这是他多年在生死边缘挣扎形成的本能。
走了大约五六分钟,感觉已经深入山腹近百米,前方通道尽头隐约传来更多的人声和机器运行的噪音。引路的士兵在最后一扇看似普通、却厚重异常的液压金属门前停下,将手掌按在门侧一个不起眼的识别面板上。一道微弱的蓝光扫过,伴随着几乎听不见的泄气声,厚重的金属门缓缓向内滑开。
刹那间,如同从幽暗的隧道驶入灯火通明的车站,视野豁然开朗!一个约莫篮球场大小、挑高足有七八米的广阔哨所大厅呈现在他们眼前。与通道的压抑昏暗截然不同,这里灯火通明,顶部是排列整齐的、发出稳定白光的LEd灯板,将每一个角落都照得亮如白昼。
大厅内充满了忙碌而有序的景象。几名穿着灰色或深蓝色制服的技术人员,正坐在一排排布满各种屏幕和指示灯的控制台前,手指飞快地在虚拟键盘上敲击着。屏幕上跳动着复杂的数据流、不断刷新的代码、以及分割成数十个小窗口的山体外部实时监控画面——有红外成像,有高清可见光,甚至还有动态能量探测图谱。空气中弥漫着设备散热的风扇声、电流的嗡鸣以及人员之间压低声音的通讯交流,构成了一曲高科技战备状态下的独特交响乐。
当鲨鱼和一鸣这两个浑身血污、尘土满面、衣着破烂不堪的“外人”,在士兵的带领下走进大厅时,就仿佛两颗石子投入平静(或者说,是高度紧张)的湖面。几乎是在一瞬间,所有原本专注于自己工作或警戒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到了他们身上。那些目光复杂无比——有如同扫描仪般冰冷、不带感情的审视,有对未知来客本能的好奇与探究,但更多的,是一种……仿佛早已预料到他们会到来、并知晓他们经历了何种磨难的、不易察觉的深切同情,甚至是一丝隐晦的敬意?
这种无声的注视比任何质问都更让人感到压力。一鸣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感觉自己像是一只误入精密仪器室的迷途羔羊。鲨鱼则挺直了脊梁,尽管伤痕累累,但他的眼神依旧平静,坦然迎接着所有的目光,如同历经风浪的礁石。
带领他们的士兵没有丝毫停顿,径直走向大厅中央,一位看起来是负责任的中年男人面前。这位男人同样穿着作战服,但没有戴头盔,露出一张饱经风霜、线条刚硬的脸庞。最引人注目的是,他左边脸颊上有一道从眉骨斜拉至下颌的狰狞疤痕,如同一条蜈蚣趴伏在脸上,为他平添了几分凶悍与煞气。他站在那里,就如同大厅的定海神针,气息沉稳而强大。
士兵立正,敬了一个简洁的军礼,然后低声、快速地汇报了几句,声音低得连近在咫尺的鲨鱼和一鸣都无法听清。随后,士兵将那块依旧散发着微弱蓝光的“信风之钥”,双手递了过去。
疤脸男人——铁砧,接过那枚小小的金属书签,并没有立刻说话。他那双深邃、锐利如鹰隼般的眼睛,先是仔细地、反复地检查着书签的每一个细节,从正面的花纹到背面的微刻,仿佛在确认一件失散多年的圣物。他的手指摩挲着书签冰凉的边缘,动作缓慢而郑重。
良久,他才抬起眼,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过鲨鱼和一鸣。他的视线在他们身上明显已经简单处理过但依旧狰狞的伤口、被干涸血渍和尘土覆盖的破烂衣物、以及那几乎无法掩饰的、深入骨髓的疲惫与创伤上停留了格外长的时间。最终,他的目光定格在一鸣那尚且稚嫩、却已饱经磨难的脸上,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极力压制、却依然无法完全掩盖的沙哑与艰涩,问出了那个他或许早已知道答案、却仍抱有一丝侥幸的问题:
“林博士……他,怎么样了?”
这句话如同一个开关,瞬间击溃了一鸣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心理防线。他的眼眶猛地红了,鼻尖发酸,眼前一片模糊。他张了张嘴,想要回答,想要诉说林博士最后的壮烈与嘱托,却感觉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扼住,堵塞着千言万语,只剩下难以抑制的哽咽,发不出任何一个清晰的音节。他只能用力地、徒劳地眨着眼睛,试图驱散那不断涌上的水汽。
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鲨鱼深吸了一口气,那吸气声在寂静的大厅里显得格外清晰。他代一鸣回答,声音平稳得近乎冷酷,但仔细听去,却能察觉到那冰冷外壳下压抑着的、如同深海暗流般的沉重与悲痛:
“林博士……为了启动泵站的最终协议,为我们争取逃脱的时间……他,牺牲了。”
“牺牲”二字,如同沉重的铁锤,狠狠砸在每一个聆听者的心上。
大厅内,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
仿佛连时间都凝固了。所有机器的嗡鸣、人员的低语、键盘的敲击声,在这一刻都消失了。空气中弥漫开一种沉重得如同实质的悲痛与肃穆。虽然可能从他们狼狈的模样、从“信风之钥”的单独出现,早已有所预料,但当牺牲被如此直接而残酷地证实时,那种失去战友、失去指引者的巨大悲伤,依然如同潮水般席卷了在场的每一个人。几名正在操作台前工作的技术人员默默低下了头;持枪警戒的守卫,握枪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指节泛白;就连引他们进来的那名士兵,也微不可察地挺直了背脊,眼神中闪过一丝哀恸。
铁砧闭上了眼睛,那道狰狞的疤痕在他紧绷的脸上显得更加深刻。他沉默了足足有几秒钟,胸膛微微起伏,像是在极力平复内心翻涌的情绪。当他再次睁开眼时,所有的脆弱与悲伤都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如同历经千锤百炼的钢铁般的冷硬与决绝。那是一种将悲痛转化为力量的眼神。
“我明白了。”他沉声道,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沉稳,却比之前更多了一份沉重的分量,“我是铁砧,这里的哨所指挥官。欢迎来到‘堡垒’的前哨站——‘铁毡’。”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两人,“你们安全了,暂时。”
“暂时”这两个字,他咬得稍重,像是在提醒他们,危机远未解除,这里的安全并非绝对。
说完,他不再多言,干脆利落地挥了挥手,示意一直等候在旁边的一名穿着白色、带有红十字标记作战服、气质干练的医务兵过来。“带他们去医疗室,彻底处理伤口,注射必要的抗生素和营养剂。然后安排到三号休息区,给他们准备干净的衣服和食物。”他下达着清晰的指令,“一切疑问和交谈,等他们恢复些精力再说。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打扰。”
医务兵利落地应了一声:“是,指挥官!”
虽然铁砧的态度已经明显缓和,并提供了必要的救助,但鲨鱼敏锐地感觉到,那种无处不在的、源自本能的警惕并未完全消失。大厅里那些看似重新投入工作的技术人员,眼角的余光似乎仍有意无意地扫过他们;通道口的守卫,姿势依旧没有丝毫松懈。他们只是凭借林博士的信物和牺牲,通过了第一道物理和信任的关卡。这个神秘的、深藏于山腹之中的“堡垒”,这个名为“守望者”的组织,究竟会以怎样的姿态,真正接纳他们这两个带着挚友、导师牺牲的噩耗,以及可能引来灭顶之灾的巨大秘密的不速之客?真正的考验,或许,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