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上的老式挂钟，钟摆规律地左右摇曳，发出沉静而富有韵律的“滴答”声，时针不偏不倚地指向了九点整。窗外，夜幕已彻底笼罩了大地，浓稠得如同化不开的墨，唯有远处城市边缘的霓虹灯带，如同一条闪烁的星河，透过并未完全拉拢的窗帘缝隙，在弥漫着茶香与果香残余的客厅里，投下几道朦胧而暧昧的光带，切割着室内的温暖与宁静。这场看似宾主尽欢、实则暗流汹涌的家宴，终于走到了尾声。
对于张陆桉而言，过去的这一个多小时，仿佛是在文火之上被细细煎熬。自从黄教授揭开了他《洪武大帝》作者的身份，他就感觉自己如同被剥去了所有防护的贝壳，柔软的内里完全暴露在外。黄亦玫那自那一刻起就再未离开过的、混合着极致震惊、恍然大悟、炽热赞赏与毫不掩饰探究欲望的目光，如同两道高功率的聚光灯，牢牢锁定在他身上，几乎要将他那层勉力维持的、名为“沉稳学生”的镇定外壳彻底灼穿、熔化。他如坐针毡，每一次与她那亮得惊人的眼神不经意相遇，都感觉心脏像是被细小的电流击中，酥麻而慌乱。他几乎是数着秒，煎熬地等待着脱身的时机。
眼见墙上的时针终于跳过了那个象征性的刻度，他如同听到了特赦令的囚徒，带着一种近乎虚脱般的解脱感，几乎是有些仓促地从那柔软的沙发深处站起身来。身体因为长时间的紧绷而略显僵硬，他微微前倾，用一种尽可能保持平稳、却依旧泄露出一丝急切的语气，向端坐主位的黄教授和正在收拾果盘的师母恭敬地说道：“老师，师母，时间不早了，我就不再多打扰您二位休息，先告辞回去了。”
黄教授抬起眼，目光掠过挂钟，又落回到张陆桉那张努力掩饰却难掩倦意与窘迫的脸上，他点了点头，语气是一贯的温和与包容：“嗯，是不早了。你们年轻人明天还有课，早点回去休息也好。路上注意安全，到了宿舍……”他顿了顿，目光似乎无意地扫了一眼正歪在沙发里、眼神却亮晶晶地看着这边的女儿，语气有了一个极其微妙的停顿和转换，“……给我发个短信，或者让亦玫告诉我一声，也好让我们放心。”他最终还是将“报平安”的渠道，隐约指向了女儿的方向。
师母也连忙放下手中的活计，站起身，脸上带着慈爱和不舍，走到近前叮嘱道：“是啊陆桉，晚上天黑，路况复杂，你骑车一定要慢点，看清楚路。以后有空就常来家里吃饭，千万别跟师母客气，就把这儿当自己家！”她的话语温暖而真挚，驱散了些许秋夜的寒凉。
“谢谢老师，谢谢师母，今晚真是打扰了。”张陆桉再次深深地躬身，心里那根紧绷的弦终于稍微松弛了一些，仿佛溺水之人终于抓住了岸边的稻草。他拿起自己那个洗得发白、角落甚至有些磨损的旧帆布书包，挎在肩上，转身准备走向玄关，逃离这个让他无所适从的“舞台”。
然而，就在他的脚步刚刚迈出客厅，即将踏入相对昏暗的玄关区域的瞬间，一个他潜意识里既隐隐期待又深感畏惧的、清脆而主动的声音，如同早已等候多时的乐章主旋律，预料之中却又依旧带着让他心头一紧的冲击力，清晰地在他身后响了起来：
“爸，妈，我去送送张陆桉吧。”黄亦玫的声音带着一丝慵懒，却又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决。她如同一只轻盈的猫咪，从沙发上一跃而起，动作流畅而自然，随手理了理额前那几缕本就柔顺的碎发，语气平常得仿佛这只是身为东道主最基本的礼节，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但当她抬起眼眸，目光越过父母的肩膀，投向正僵在玄关阴影里的张陆桉时，那双清澈的眸子里闪烁着的，绝非仅仅是客套的光芒，而是某种更加明亮、更加坚定、甚至带着一丝猎手锁定猎物般的狡黠与兴致。
“楼下路口那盏路灯，前几天不知道是不是线路老化，接触不良，时亮时暗的，光线不好。”她补充道，理由听起来合情合理，甚至带着点对邻里环境的关切和身为地主的责任感，“我正好也觉得今晚吃多了些，想下去走一走，散散步，消消食。”她说着，还象征性地揉了揉自己平坦的小腹，表情天真而无辜。
这个附加的理由，将她主动相送的行为包裹上了一层无可指摘的外衣。黄教授闻言，深邃的目光在女儿那写满“单纯”意图的脸上停顿了刹那，又掠过玄关处那个背影略显僵硬的张陆桉，脸上并未流露出任何讶异或阻止的神色，只是如同处理一件日常小事般，点了点头，语气平淡地应允了：“嗯，去吧。送到楼下单元门口，看着陆桉上车就行，夜里风凉，别走太远。”他划定了相送的范围，语气中带着父亲的威严与关切。
师母也在一旁笑着附和，打破了这瞬间微妙的寂静：“也好，让玫瑰送送你。陆桉啊，下次来提前说，师母给你做你爱吃的糖醋排骨！”
张陆桉的心猛地往下一沉，如同坠入了冰窟，却又奇异地带着一丝灼热。他最担心，或者说，那潜藏在理智警告之下、连自己都不愿深究的、隐秘的期待，终究是变成了现实。他本能地想要开口拒绝，喉咙滚动了一下，想说“真的不用麻烦亦玫师姐了，我自己可以的，路灯暗点也没关系”，但所有推拒的言辞，在看到黄亦玫已经径自走到玄关，动作利落地弯腰换上一双轻便的白色板鞋，那带着不容置疑意味的、纤细而坚定的背影时，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再加上黄教授夫妇那理所当然、甚至带着鼓励意味的目光，他知道，任何在此刻表现出来的迟疑和拒绝，都只会显得古怪、失礼，甚至……欲盖弥彰。
“那……那就麻烦亦玫同学了。”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秋风刮过枯萎的枝叶，带着一种认命般的妥协，最终还是硬着头皮，接受了这份他无法推拒的“好意”。
两人前一后，沉默地走出了那扇隔绝了室内温暖与室外寒凉的防盗门。当房门在身后“咔哒”一声轻响关上的瞬间，仿佛也关掉了一个世界。楼道里的声控灯应声而亮，散发着昏黄而略显陈旧的光晕，将两人一长一短、时而交叠时而分离的影子，投映在斑驳的墙壁上，光与影的界限模糊而暧昧。
气氛在房门关上的那一刹那，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只有他们两人才能清晰感知到的变化。
没有了长辈在场时那种需要刻意维持的、名为“初次见面”的疏离客套，也没有了“师长与得意门生”之间必须遵守的规矩和距离感。那层薄薄的社会角色面具，仿佛被这楼道里微凉的空气瞬间剥离。沉默如同有质量的实体，骤然降临，弥漫在两人之间不足一米的狭窄空间里。但这沉默并非真空，而是充满了无数在饭桌上未能宣之于口的疑问、探究的目光、加速的心跳，以及某种正在悄然滋生、蠢蠢欲动的张力。
黄亦玫快走两步，很自然地与刻意放缓脚步、试图拉开距离的张陆桉并肩而行。她侧过头，目光毫不避讳地、带着一种新鲜而好奇的审视，落在他线条紧绷、甚至有些冷硬的侧脸轮廓上。楼道里异常安静，只剩下他们鞋底与水泥地面接触时发出的、略显沉闷的“嗒、嗒”声，以及从窗外隐约传来的、如同背景噪音般的城市夜声。
“很意外吗？”她忽然开口，声音在空旷而略有回音的楼道里显得格外清晰，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深潭，瞬间打破了那令人心悸的沉默。
张陆桉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握着旧书包带子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他没有转头看她，视线固执地停留在脚下那逐级向下、仿佛没有尽头的台阶上，喉结滚动了一下，含糊地、几乎是本能地反问道：“……什么？”他试图用装傻来拖延，来构筑最后一道脆弱的防线。
“我爸告诉你，我就是那个在他书房里，如饥似渴地读完你的《洪武大帝》，还像个追更的小读者一样，缠着他追问后续章节的人。”黄亦玫的语调微微上扬，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恶作剧得逞般的狡黠笑意，仿佛在饶有兴致地欣赏着他此刻显而易见的窘迫和试图隐藏的慌乱。“还有，更让人觉得……嗯，有趣的是，”她故意拖长了语调，像是要强调其中的戏剧性，“我爸居然完全不知道我们之前早就‘偶遇’过好几次了，还在饭桌上那么一本正经、煞有介事地给我们做‘初次介绍’。”她终于忍不住，轻轻地笑出声来，那笑声清脆、悦耳，如同玉珠滚落在冰面上，在这寂静的楼道里回荡，一下下敲击着张陆桉紧绷的神经，“刚才在饭桌上，看你那副努力装作完全不认识我、拘谨又笨拙的样子，真是……难为你了啊，我们深藏不露的张大学者。”她的调侃直接而大胆，带着一种已然将他视为“同谋”的亲昵。
张陆桉感到耳根处刚刚消退不久的滚烫感，再次汹涌地漫延开来，甚至波及到了脖颈。他无法否认这个事实，也无法就她的调侃做出任何得体的回应，只能紧抿着嘴唇，继续保持沉默，同时不自觉地加快了脚下向前的步伐，仿佛这样就能将这份令人难堪的尴尬和那双过于犀利的眼睛甩在身后。
然而，黄亦玫却显然不打算就此放过他。她仿佛有无穷的精力，也跟着轻盈地加快了步子，紧紧跟随着他的节奏，那双白色的板鞋在昏暗的光线下发出轻快的“哒哒”声。她继续着她的“进攻”，但语气却从调侃悄然转向了一种更为真诚的、带着惊叹的探讨：
“不过，说真的，我是真的……真的没有想到，”她的声音压低了一些，却更加清晰，每个字都如同羽毛般搔刮着张陆桉的耳膜，“那本《洪武大帝》，会是你写的。”她的语气里充满了某种发现惊天秘密般的震撼，“你知道吗？”她微微凑近了一些，声音里带着一种分享秘密的亲近感，“那天晚上，在我爸书房，我只是随手拿起来翻翻，结果一下子就陷进去了，完全拔不出来。它跟我之前接触过的所有历史书，不，是所有讲述过去的文字，都不一样。”她的语速加快，带着回忆时的激动，“它……它不是死的，它有温度，有呼吸，有心跳！它让我第一次觉得，历史不是冰冷枯燥、布满灰尘的故纸堆，而是……而是由无数个像我们一样，有血有肉，会恐惧会勇敢，会爱会恨，会挣扎也会抉择的、活生生的人，一步一步走出来的痕迹！”
她的话语，如此精准地、毫无偏差地击中了张陆桉在创作《洪武大帝》时，最核心的企图、最深藏的情感共鸣点。那是在故纸堆里皓首穷经时，试图触摸到的、属于古人的体温；那是他作为一个穿越者，试图与这个世界、与那些逝去灵魂建立的连接。他不由自主地放缓了原本急于逃离的脚步，甚至下意识地侧过头，飞快地看了她一眼。在楼道昏黄而暧昧的光线下，她的脸庞轮廓被柔和的光晕勾勒，那双眼睛清澈见底，此刻正闪烁着因深刻理解而产生的、纯粹而激动的光芒，里面没有丝毫的戏谑或玩笑，只有一种找到了知音般的、灼热的共鸣。
“那几天，我脑子里一直在想，反复地想，”黄亦玫的目光与他这仓促的一瞥短暂交汇，那目光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穿透力，要直接看进他灵魂的深处，“能写出这样文字的人，该是有着一个怎样……有趣、丰盛而又深刻无比的灵魂。”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向往的探寻，“我想象过很多种可能，却唯独没有想到……”她顿了顿，语气中骤然注入了一种奇异的、混合着发现稀世珍宝般的兴奋感和一丝难以言喻的、仿佛冥冥中自有注定的宿命感，“结果发现，那个藏在文字后面的人，居然就是你，张陆桉。”她轻轻摇着头，仿佛依旧觉得不可思议，“这感觉……真的很奇妙，像解开了了一个最意想不到的谜题。”
这时，他们已经并肩走完了最后几级台阶，来到了单元楼的门口。一股带着深秋寒意的夜风，立刻从门缝里钻了进来，吹拂在脸上，带来一阵清醒的凉意。正如黄亦玫所描述的那样，门廊前那盏本该明亮的路灯，果然有些接触不良，灯泡在灯罩里发出“滋滋”的细微电流声，光线随之明明灭灭，极不稳定。在这闪烁不定、如同呼吸般的光线下，两人的身影被拉长、扭曲、又缩短，时而清晰如刻，时而模糊如魅，充满了不确定的朦胧感。
夜风渐起，带着更强的凉意，卷起门前空地上几片蜷缩的梧桐落叶，在地面上摩擦出“沙沙”的轻响，更衬得这夜色寂静而深邃。
张陆桉在单元门口的阴影里停下脚步，转过身，终于不得不正面迎上一直跟在他身侧的黄亦玫。在明明灭灭、如同心跳般起伏的光线下，他清晰地看到她眼中那毫无退缩之意、反而因为这番独处的交谈而变得更加亮得惊人的好奇与期待，那里面仿佛燃烧着两簇小小的、不会熄灭的火焰。他知道，有些一直试图维持的界限，有些自欺欺人的逃避，在今夜之后，在这个由她主动创造的、短暂的独处空间里，已经被彻底地、无情地打破了。
“就送到这里吧。谢谢你了。”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如同这秋夜的寒凉，试图用这最后的礼貌筑起一道脆弱的堤坝。
黄亦玫却站在比他高一级的台阶上，微微仰着头看着他。路灯那闪烁的光晕恰好在这一刻亮起，清晰地映照出她眼中流转的狡黠与不容拒绝的坚持。她没有立刻点头答应，反而向前稍稍凑近了一小步，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被拉近到能感受到彼此呼吸的微妙程度。她压低了声音，那声音在夜风的包裹下，带着一种分享秘密般的、不容置疑的亲昵，和一种艺术家特有的执着，问道：
“那……饭桌上说好的‘多多交流’呢？张陆桉。”她直接叫了他的名字，省略了所有客套的称谓，“关于你的《洪武大帝》，关于朱元璋，关于朱棣，关于你笔下那个活过来的大明王朝，关于你是如何做到让那些枯燥的年号和人名变得如此……如此动人的，”她的问题如同连珠炮，直白、大胆，又充满了真诚的求知欲，“我可是有无数的问题，像泡泡一样不停地冒出来，想当面问你。你……”她微微歪着头，眼神带着一种看穿他所有伪装的了然，“不会打算从今晚开始，就一直这么……躲着我吧？”
她的气息，带着晚饭时水果的淡淡清甜和少女特有的温润，拂在张陆桉微凉的脸颊上，在这寒凉的秋夜里，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与悸动。她的问题如此直接，将他所有试图重建距离感的努力再次轻易而彻底地击得粉碎。
张陆桉看着眼前这双在明明灭灭的夜色中，依旧熠熠生辉、仿佛能摄人心魄的眸子，感受着那近在咫尺的、带着挑战与期待的目光，心脏如同脱缰的野马，在胸腔里失控地、剧烈地狂跳起来，撞击着他的肋骨，发出雷鸣般的回响。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发现所有预先准备好的、用于推脱和保持距离的借口与托词，在她这样直接、纯粹、又带着强大个人魅力的目光注视下，都显得如此苍白、虚伪，甚至……可笑。
夜色温柔地包裹着一切，朦胧的路灯光线如同舞台追光，为这小小的单元门口营造出一个独立而充满张力的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