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安开始习惯身边有这些“熟人”的存在,习惯这个小院里日渐增加的、琐碎而真实的生活气息。
身高好像高了一截,身体也壮实了许多,也不似初来时的瘦消。
时光悄然流逝,转眼已是六七月间。长安的夏日来得迅猛,烈日炙烤着青石板路,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了尘土、草木和市井人烟的燥热。比起去岁此时在秦岭古墓中的阴冷孤寂,简直是两个世界。
算算时间,来到这个陌生的朝代,差不多整整一年了。
这日晚饭后,文安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缩回卧房,而是吩咐张婶和陆清宁,准备几样小菜,温一壶酒,送到他房里。
王禄等人见自家郎君难得有兴致,只当是遇到了什么高兴事,想要小酌两杯庆祝一下,自是欢喜应下,手脚麻利地张罗起来。
卧房内,油灯如豆。
文安独自坐在炕桌旁,看着桌上几碟还算精致的菜肴——凉拌的葵菜,醋芹,一小碟切好的酱肉,还有张婶按他指点新学的、煎得金黄的鸡子饼。
酒是市面上常见的浊酒,味道依旧酸涩,但至少比那日的三勒浆容易入口些。他给自己斟了一小杯酒,却没有立刻喝。目光落在跳跃的灯焰上,有些飘忽。
一年了。
三百多个日夜,从最初在古墓中醒来的茫然惊恐,到军营里的挣扎求生,再到踏入长安,卷入这波谲云诡的朝堂和世家的倾轧……每一步都走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他像个闯入巨人国度的侏儒,拼命想把自己藏起来,却被无形的大手一次次推到台前。火炕、贞观犁、筒车、制盐法……他拿出这些东西,初衷或许只是自保,为了在那位千古一帝面前证明自己“有用”,为了在这吃人的世道里,能稍微安稳地“苟”下去。
可事与愿违,他越是想躲,身上的目光就越多,牵扯的因果就越深。如今,竟也稀里糊涂地混了个县子的爵位,一个从八品的小官,还有了一个家。
“前世……”
文安低声自语,这个词如今说出来,竟带着一种遥远的、不真切的隔阂感。那个高楼林立、信息爆炸的时代,那些忙碌而疏离的面孔,甚至包括他自己——
那个在工地上与图纸、包工头打交道,生日时独自坐在喧嚣烧烤摊角落的孤僻维修员……一切都像褪色的旧照片,模糊而遥远。
回去恐怕是无望了!
他举起酒杯,对着虚空,轻轻一碰。
“敬你,也……告别了。”
他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有怀念,有释然,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从那离奇的球形闪电,到这个真实得不能再真实的大唐,前世的种种,无论好坏,都该彻底放下了。从今往后,他只是文安,大唐贞观元年的渭南县子,将作监左校署令。
这场一个人的告别仪式,安静得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噼啪声。没有悲伤逆流成河,也没有豪情壮志满怀,只有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平静,和一丝面对未知未来的茫然。
他正沉浸在这种微妙的情绪里,院门外却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和尉迟宝林那极具穿透力的大嗓门:
“文兄弟!开门!俺来看你了!还有处默、怀道和牛家大哥牛俊卿!”
文安一愣,下意识地起身。还没等他出去,房门就被“哐当”一声推开了,四个高大的身影带着一股热风和酒气,涌了进来。
为首的正是尉迟宝林,后面跟着程处默、秦怀道,还有一个看着约莫二十六七岁、皮肤黝黑、身形壮硕、一脸正气的青年,想必就是牛进达的儿子了。牛俊卿,这么斯文的一个名字,文安看了他壮实的身材,这是发差萌吗。
四人看到文安独自坐在桌前,桌上摆着酒菜,都愣了一下。
“哟?文兄弟,今日怎么有雅兴独饮?”尉迟宝林凑过来,用力拍着文安的肩膀,差点把他拍散架,“莫不是有什么喜事?也不叫上哥哥们!”
文安被他们这突如其来的闯入弄得有些手足无措,尴尬地笑了笑,随口编了个理由:“没……没什么,就是……今日恰是……嗯,生辰,随意……随意喝一点。”
他这话半真半假。他并不知道这具身体原本的生日是何时,只是选了这个具有象征意义的日子,与自己和解,与前世告别。
四人一听,顿时肃然,连忙拱手告罪。
“哎呀!文兄弟生辰?怎不早说!俺们空手而来,实在失礼!”程处默嚷道。
“该当备礼的!”秦怀道也面带歉意。
牛俊卿也一脸严肃地附和:“对!失礼了!”
文安连忙摆手:“不必不必,四位哥哥能来,就是最好的礼物。”
他这话倒是出自真心。这种热闹,这种被人突然闯入独处空间的感觉,虽然让他本能地有些紧张,但内心深处,却并不十分排斥,甚至……有一丝隐秘的、被称作“闷骚”的享受。
就像前世,他总喜欢在生日时,找一个最热闹的烧烤摊,独自坐在角落,感受着周围的喧嚣,却又仿佛置身事外。那种孤独的热闹,能让他奇异地感到平静和舒适。
“哈哈,那俺们就不客气了!”
尉迟宝林本就是自来熟,闻言立刻拉着其他三人坐下,“正好!俺们也没吃尽兴,就在你这蹭一顿寿酒!”
程处默更是直接拿起筷子,夹了一大块酱肉塞进嘴里,一边嚼一边含糊不清地赞道:“唔!文兄弟,你家张婶的厨艺见长啊!这肉滋味足!”
秦怀道和牛俊卿也没客气,纷纷动筷。文安做的菜,或者说他指导张婶做的菜,味道远非这个时代寻常富贵之家可比。尤其是那煎得外焦里嫩的鸡子饼,更是让几人吃得啧啧称奇。
文安见状,来了这几个吃货,饭菜肯定不够了,便吩咐张婶再炒几个菜来。几人边吃边聊,都是年轻人,很快都熟络起来。
不多久,桌上的几碟菜肴以及后来炒的就被风卷残云般扫荡一空。尉迟宝林甚至意犹未尽地拿起盛鸡子饼的空盘子,伸出舌头舔了舔盘底残留的油星,那模样,看得文安哭笑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