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封加急电报比鬼愁峡的泥石流更早抵达黟县,却带来了同样沉重的窒息感。
电文很短,每一个字都像一枚滚烫的弹壳,烙在纸上,也烙在苏晚晴的心上。
“……湘西前线,第十三野战医院,遭日机突袭,全院殉难……”
苏晚晴的手指停在了“全院殉难”四个字上,指尖冰凉,仿佛触到了一块墓碑。
名单上,她熟悉的名字赫然在列——护士阿兰,那个总爱在信里跟她讨要新茶样,说茶香能盖过消毒水味的小姑娘;还有那位从“谢家茗铺”时代就跟着的老药童,一辈子侍弄草药,最后却倒在了西药和绷带之间。
电报的末尾,是发报员额外加的一句话,潦草而刺眼:“最后一包‘兰香红’,泡在搪瓷缸里,还没来得及喝。”
轰的一声,苏晚晴只觉天旋地转,眼前一黑,手中的电报纸如一只断翅的蝴蝶,飘然落地。
她整个人向后软倒,幸被身旁的杨师爷及时扶住。
“苏老师!苏老师!”
醒来时,已是黄昏。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在桌案上投下一片温柔的血色。
苏晚晴没有哭,只是静静地坐着,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
许久,她拿起笔,摊开一张稿纸,笔尖落下时,却带着千钧之力。
她写道:
《无人饮之茶》
“有些茶,注定不会被人喝到。但它必须被送到。因为送达本身,就是活着的证明。是告诉那些离去的人,我们还记得;是告诉活着的人,我们不能忘记。这片茶叶所承载的,不是解渴的甘泉,而是翻山越岭也要抵达的信念。路虽远,信必达。纵使收信人已在天上,这封来自人间的信,也要送到离天最近的地方。”
七日后,谢云亭带着一身风尘与疲惫,领着幸存的伙计回到黟县。
他们带回了石匠吴的那只破旧布鞋,也带回了茶路已通的消息。
然而,迎接他们的不是庆功的鞭炮,而是死一般的沉寂。
阿篾将那封电报递给谢云亭。
谢云亭看完,没有说话。
他沉默地走进祠堂,在石匠吴的牌位前,将那只布鞋端正放好,又点上三支香。
烟雾缭绕中,他脸上的悲伤与疲惫被一种更深沉、更坚硬的东西所取代。
第二天一早,他召集了“云记”所有还能站起来的伙计。
“‘云记’第十批车队,即刻整备。”他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目的地不变——湘西,第十三野战医院。”
话音刚落,底下瞬间炸开了锅。
“东家!那地方……已经没了啊!”
“是啊,人都没了,咱们把茶送给谁喝?”
“这十箱‘兰香红’,可是咱们拿命换回来的!不如转送其他阵地,还能救人!”
阿篾快步上前,压低声音,语气里满是焦急:“东家,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但茶宝贵,人更宝贵。我们不能再让兄弟们去为一个已经不存在的地方白白送死了!”
谢云亭没有理会众人的议论,只是从怀中取出一枚火漆印。
那是在塌方中被石头磕坏的,边缘残缺,上面的“云记”二字却依旧清晰。
他举起火漆印,环视众人,一字一顿地说道:“从‘云记’创立那天起,我就告诉你们,我们运的,从来不只是茶。”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一张或困惑、或激动的脸。
“是信。”
“信不能断。”
“哪怕收信的人不在了,信,也要送到。”
全场鸦雀无声。
伙计们看着他手中的残印,看着他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决绝,仿佛明白了什么。
那不是固执,而是一种承诺,一种超越生死的交代。
出发的前一夜,月色清冷。
小豆倌悄悄找到了正在擦拭马鞍的谢云亭。
少年已经褪去了几分稚气,眼神却比以往更加坚定。
“东家,”他低声说,“我知道一条近路。穿过‘黑风垭’,能省下至少两天路程。”
谢云亭动作一滞,抬起头:“黑风垭?”
“嗯。”小豆倌点点头,声音更低了,“我爹活着的时候跟我说过,那条路……邪乎得很,像张开了口的野兽。走过的人,都没能回来。”
谢云亭沉默地看着他,伸手抚上他尚显单薄的肩膀,温声道:“你还小,这次你不必去了。”
少年却猛地抬起头,直视着谢云亭的眼睛,倔强地摇了摇头:“东家,我爹教我认得这条古道上的每一座凉亭,是为了让人歇脚的。现在,我也该认得,怎么送茶到死地。”
谢云亭看着他,许久,重重地点了点头。
三日后,一支小而精悍的队伍踏上了前往黑风垭的险途。
果然,如传说一般,这条废弃多年的古道凶险异常,连环的塌方和看不见的陷坑,让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第三天傍晚,队伍被硬生生逼停了。
所有的骡马都停下脚步,刨着蹄子,发出惊恐不安的嘶鸣,再也不肯向前一步。
前方,是一个开阔的山谷。
夕阳的残光下,遍地都是森森白骨,人的,马的,交错堆叠。
一面早已朽烂、看不出字号的商旗斜插在白骨堆中,被山风吹得发出“呜呜”的悲鸣。
这里,就是传说中的“亡商谷”。
就在众人心头发寒之际,风口处,一个佝偻的身影拄着一根盘龙拐杖,缓缓站起。
是那个守着古道的铜铃婆,没人知道她是如何出现在这里的。
她浑浊的眼睛扫过车队,扫过那口领头的“义箱”,忽然张开干瘪的嘴,用一种苍凉古拙的调子唱了起来:
“茶马……踏月来,血骨……铺路开……”
“活人送死物,死物唤魂回……”
歌声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魔力,在山谷间回荡。
说也奇怪,歌声响起之处,原本呼啸的狂风竟渐渐平息,头顶厚重的乌云也奇迹般地裂开一道缝隙,一束天光恰好投射在前方那片白骨累累的土地上,仿佛为他们照亮了一条穿越死亡的通路。
队伍最终抵达了目的地。
昔日的野战医院,如今只剩一片焦土和残垣断壁。
空气中,血腥与硝烟的味道尚未散尽,与泥土的气息混杂在一起,令人作呕。
谢云亭没有下令卸下全部物资,只是让人将那十箱顶级的“兰香红”搬了下来,整整齐齐地摆放在废墟中央。
他亲自点燃三支香,插在焦黑的土地上。
然后,他从怀中取出苏晚晴誊抄来的那篇《无人饮之茶》,在死寂的荒野上,迎着风,朗声诵读。
“有些茶,注定不会被人喝到。但它必须被送到……”
他的声音沉稳而有力,回荡在空旷的废墟之上,像是在与无数沉默的灵魂对话。
诵读完毕,小豆倌默默上前,从一箱茶叶中取出一小包,轻轻放入一只在废墟中找到的、锈迹斑斑的搪瓷缸里。
他提起水囊,将清冽的山泉水缓缓倒入缸中。
一缕熟悉的兰花香,袅袅升起,飘散在这片埋葬了无数生命的荒野之上,与那尚未散尽的血腥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而悲壮的祭奠。
归途的路上,谢云亭异常沉默。
他取出那块血染的布条,小心翼翼地放回“义箱”之内,然后亲自将箱盖钉死。
那一夜,他仰望星空,肩头仿佛卸下了千钧重担,却又压上了另一座无形的山。
他忽然想起,父亲曾说过,“茶有茶性,人有人心”,可如今他觉得,这条路,也有它的魂。
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回到了黟县的谢家老宅,父亲谢秉文就站在那片熟悉的晒茶场门口,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父亲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第一次,缓缓地点了点头。
回到黟县后的第三日,一封来自重庆的加密信函,绕过所有常规邮路,被悄悄送到了他的案头。
信封上没有署名,只有一个火焰形状的特殊标记。